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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芙蓉恨·芙蓉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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嶓冢山比起孤山,倒是更骇人,说到底也属冥界管辖,果然魂俱哭泣,魄无可归,林间昏暗,阴风阵阵,野兽横行,比起冥王所居的大帝宫,还可怖些。若非树上挂着鬼火,这路还真不好找。

度弦二人到山间时,西方鬼帝已等候许久。

“见过渡仙。我等已得冥王令,这便带您去见那半灵。”

说着鬼帝便带他二人来到一处池边,池四周已被施了闭门阵。所谓闭门阵,便是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而度弦要找的半灵,此刻正在阵内,立浮于池的中央。

“为冥界他人不受残害,我等也只能使用此法将他定住。”西方鬼帝无奈道,“我等会施法开一道口子,仙君找准时机进入便是,待仙君功成之时,此法阵便会自破。”

度弦点头应允,吩咐噬月在阵外守候,那阵法刚被撕开一道口子,他立时飞身冲了进去。

入了阵,便是另一番景象。没想到冥界还有此等玄妙的阵法——度弦不禁慨叹:阵内鸟语花香,一片开阔,水声潺潺,风吹草木,沙沙作响。度弦立于水上,心中豁然,竟与在阵外的心境截然不同,乃阴阳之差。

度弦没有过多留恋,径直走向那半灵。走近方见这少年长相俊俏,眼眸清冽,乃是书生玉郎般的样貌,身着的衣物也是不俗,度弦竟觉得他颇有些女子韵味,若真扮作女子模样,定也无人生疑。只是这少年眉眼间的孤清之气稍盛,身材也过于消瘦了些。

度弦伸出一指,稍点那少年眉心,便入了他的往生境。

百里城外无名庄。

这年恨生五岁,该入学塾的年纪,娘亲千般恳求先生,先生也是不忍,终于答应让恨生先入学塾,后缴学费。娘亲本是做卖豆腐的营生,为了凑齐学费,早起卖豆腐,午后去砍柴,晚间又替人缝补衣裳。

娘亲的缝补之术实在高超,缝补后的衣服不见痕迹。恨生从小到大的衣服都是娘亲做的。娘亲还很会刺绣,绣技了得,恨生衣服内衬的纹样也都是母亲绣的。娘亲也要求恨生学会刺绣的功夫,恨生虽是男儿,年纪也小,手却巧得很,三年便学得有模有样,绣技已经不输绣馆里的绣娘们。娘亲每日里再忙也要为恨生的绣品指点一二,却又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以此为营生,更不可向外人展露绣艺。虽心中有万千疑惑,但恨生觉得娘亲实在多虑了——他一个男子又如何成为绣娘。

恨生自小体贴懂事,知娘亲辛苦,得空便为母亲做些家务,不上学的日子,都陪娘亲一同上山砍柴,也知娘亲希望自己能继承她的绣艺,所以每日都苦练绣技。

恨生的功课很好,每每都让先生赞不绝口,以至于先生也不再催收学费,只道宽裕时再送来便可。恨生知先生是个好人,他听娘亲说过先生家中也并不富裕,育有三孩,还有一盲妻。恨生见过师母,她每日里都来给先生送午饭,看起来像花甲老妪,可先生未至不惑,虽街坊四邻皆有疑虑,常常互相言谈此事,却从无人敢当面向先生请教。先生如此宽待恨生,恨生只有更加勤奋些,在学塾里认真上课,不生事端,对先生在课堂提出的问题认真作答,以此来报答先生,虽然这些本也是学生的本分,可学塾里顽皮的学生不在少数。

这样的“好”日子,恨生只活了九年,记忆里只有六年。娘亲死了,病死的,死在恨生九岁那年。郎中说是操劳过度。自恨生记事起,便被人说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九岁前,人都云他无父教养,九岁后,他连娘亲也没有了。

可是死前她竟告诉自己她不是他的亲生娘亲,恨生犹如听见了晴天霹雳。她还告诉他,她不悔自己终生无嫁,只是遗憾不能再陪自己长大了,她让他去找亲生娘亲,并给他一方手帕作为信物,帕面绣着半朵白芙蓉,那是他亲生娘亲留下的。她告诉他,现在便是万不得已之时,若想找到另外半朵芙蓉花,他必须成为最好的绣娘。恨生泪流满面地将娘亲的话全都应下来。

百里城吴氏绣馆来了一位新绣娘,唤作无名,自从有无名坐镇,绣馆的生意步步高升,吴氏绣馆一跃成为百里城第一绣馆。无名所绣花样层出不穷,绣技巧夺天工:绣出的花儿仿若能闻见花香,鱼虫鸟兽生灵活现。不论是富家之女还是名门贵妇,皆争相来求她的绣品,更多的是请她在衣服上刺绣,好赢得贵人脸面,也有请她替绣荷包,好求得郎君欢喜。

更令人惊叹的是,听闻这位唤作无名的绣娘年方十六,天人之姿,绣技竟已纯熟至此。不到半年,无名的名声已传得周围几座城都知晓了,邻城之人纷纷临至吴氏绣馆,或求绣品,或请教绣技,也有一些,是想一睹她的芳容。

自此吴家生意更是爆满,无奈无名立下三条规矩:一不以真容示客,此条自无名来到这百里城便一直如此;二只做真心人的生意,三愿在百里城寻一真心人,将一身绣艺传授。

自立下第二条规矩,那些只想着充门面的名门贵妇便不能轻易求得无名的绣品了,却也仍旧做吴家的生意,只因无名在那里,其他绣娘总也能得一些真传。

“无名姑娘,林宅派人来请。”

吴掌柜来传话时,无名正坐在榻上绣一只荷包,荷包上一鱼儿荡在水中,侧身摆尾,只是还缺一只鱼眼。

她没有抬眼,轻飘飘道:“林宅?可是城中最富的那户?”

“正是,哦对了,咱们以往的布料也都是从他们那里进的,就是林氏布庄。”

“知道,百里城第一布庄,与你的绣馆齐名。”

吴掌柜去观无名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笑笑又道:“是是是,我这第一,都是因为有姑娘在的好处,那林氏布庄也有自己的绣娘,只是哪能比得上姑娘呢,这才请您过去指点一二。”

“哦?原来是想学我这身功夫,吴掌柜,你知道我的规矩。”无名仍旧不紧不慢道。

“是,自然,城中谁不知姑娘想寻一真心人传技,可姑娘,容我说句不好听的,您别见怪。姑娘总是窝在我这小小的绣馆,连面也不见,又怎能探知那些人的真心呢?您说我说得在不在理?况且绣馆里的绣娘们也多得姑娘的指点,姑娘连这些人都愿意教,可那些多番上门的人却拒之门外,我实在是看不懂姑娘。”

无名微微笑道:“这林宅不愧为百里城首富,想必给了你拒绝不了的好处吧。”

见被戳破,吴掌柜也不隐瞒:“姑娘聪慧,林氏愿以低价长期向绣馆提供布料。可姑娘若实在不愿,我拒绝也就是了。姑娘虽只来了半年,我吴氏绣馆已在百里城内外混得风生水起,当初姑娘不嫌,救吴氏于水火,我和众多绣娘们,都感激姑娘呢。与姑娘的恩情比起来,这些布料又算得什么,毕竟姑娘才是吴氏绣馆的长生之道,才是令绣馆起死回生的恩人。”

“吴掌柜,怎么今日嘴跟抹了蜜似的,倒叫我无地自容了。”无名终于放下手中的绣活儿,站起身来,对着吴掌柜道。

吴掌柜望向那只荷包,竟见鱼眼已然绣好,那是一条比目鱼,眼神如人一般,脉脉含情。吴掌柜深知无名绣艺了得,却不曾知道她刺绣的速度也如此之快,心下不犹惊叹,转而庆幸——这样的妙人儿,还好是吴氏绣馆的人。

“全是肺腑之言,姑娘莫要嫌我肉麻。只是我家那位在时,夫妻之间多有恩爱,如今只留下圆儿这孩子,还有这绣馆,若非姑娘,只怕是这点念想也留不下来了。”说着吴掌柜竟流出泪来。

“好了,吴掌柜,竟不知你还是这般痴情之人,我若不应下这桩事,倒叫你要负了妻子似的。”无名觉得好笑,一个论年纪可以做她父亲的大男人,竟在自己面前落下泪来。

“姑娘,我方才那般话绝无他意。”吴掌柜忙道。

“哪里话,我如今因着绣馆的庇佑,才能在这方屋子里活得自在。这样吧,我需得见见林氏中人的绣功,却也不能厚此薄彼。百里城中,若有真心实意想学的,都带着自己的绣品过来,我过过眼,记住,功夫如何不打紧,重要的是品性要好,耐得住性子,毕竟刺绣非一日之功。”

“好,我这就去传话。”

翌日清晨,那林氏布庄便将人送了来,同时其他布庄和绣馆也送来了不少人,都是百里城有名的绣娘。

无名一一查看她们的绣品,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那些绣娘们正坐在堂下窃窃私语,隔着帘子望着无名的身影,见她这般姿态,不免紧张起来。怎么说都是在百里城有些名声的,可若是在这里落声不好——在这里,被这位百里城绣技第一的绣娘说声不好,待出了这吴氏绣馆的门,还有谁会来请她们的绣品——这样一想,她们一个个手都攥成了拳头,堂内瞬时鸦雀无声。

许久,无名开口,声音清脆利落,惊醒众人:“这些绣品,都乃佳品,却都不是我想要的东西,”她顿了顿,又道:“唯有此帕,甚得我心。”

堂下一阵哗然,一面唏嘘自己的作品并没有被无名抨击,一面又好奇无名口中之帕是如何惊奇了得。

“不知能否让我等一观?”一绣娘道。众人也皆附和。

无名将帕子递出去,绣馆仆人接过帕子,向众人展示。

众人皆凑上前去观那帕子。

“这帕子并无特别之处,上面的芙蓉花绣得歪歪扭扭,针脚不匀,还不如一般绣娘。”

“就是就是。”

“恕我等眼拙,并未从这方帕子瞧出绣功,斗胆请教无名姑娘。”

“没绣功便是最好的绣功,”无名笑道,“这帕子并非新作,乃是临摹之作。”

“临摹之作,这……”众人皆摸不着头脑。

“可姑娘不是说,要带着自己的作品前来吗?临摹之作怎能入选?”

“这方帕子上血迹斑斑,可见其人用心良苦,被刺了那么多针,却还能耐着性子绣完,这般毅力,正是我要找的人。”无名继续答疑。

“无名姑娘说笑了,这百里城出众的绣娘今日都在此处,哪一个不是从手磨出血开始的?若论性子,在场之人都是耐得住的。姑娘只怕是寻我等开心呢吧。”

“非也,诸位请再仔细瞧瞧,这帕子针脚杂乱不假,却乱中有序。诸位都是这百里城中的巧手,应该比无名更清楚,绣技可磨,想要参透这乱针绣法,确难。”

那群绣娘便又仔细观察那方帕子,果真如无名所说,是乱针绣法——可城中竟还有人会这乱针绣,且不为人所知,却又在此出现,实在令人费解。

“诸位的绣技各有其长,无名不敢多做评价,只有一些拙见奉上,之后自会写下随绣品一同送回各位的布庄,这方帕子的主人留下,其他人都请回吧。”说着无名便遣散了众人,身旁的仆人也一同退下。

绣馆堂内,只剩无名与那芙蓉帕的主人。无名掀开帘子,走上前去,细观察那人,却见那人丫鬟装束,也只十三四岁的模样。

无名收起心间疑虑,转回堂上坐下,问道:“你是林氏布庄的人?这方帕子是你绣的?这芙蓉花可也是你绣的?”

无名向下望去,只见她正在发愣,便又问了一遍。

“是……也不是。”怜生觉得好笑,自己竟被一女子的美貌惊得不知如何开口说话,无名姑娘果然如传闻般天资惊人,不,比传闻更甚——这张脸,幻作男女都是倾城之貌!她又感慨同为女子,为何自己却没有那般花容月貌。

“何意?”

“这方帕子本是我绣来参选的,只是手脚笨拙,总也绣不好。我家夫人最爱芙蓉,家中处处植有芙蓉,可夫人说,如我这般功夫,不堪入目,定入不了姑娘的眼,便教我乱针绣,我天资愚笨,若非夫人对我颇费的这番苦心,今日我怕是也同那些绣娘一样,如今已无缘在此同姑娘说话了。”

“你家夫人倒是费心,你叫什么名字?”

“怜生。夫人给我起的。”

“怜生……”无名垂下眼去,若有所思。

“姑娘?你在想什么。”怜生问道。

无名很快拉回思绪,道:“你既知自己无有天资,为何还来参选?”

“因姑娘你。”

“我?”

“姑娘不是说了,不论绣技,只见心性。依姑娘所见,怜生心性如何?”

“你很好,”无名笑道,“就只是因为这个?”

“还有我家夫人。夫人曾对我说,绣者心性必要磨练得十分沉稳,绣技才能更加精进。夫人听闻姑娘年方十六,便能有此技艺,必然不会仅以技观人。绣品虽烂,只要绣者下了心思,便有机会吸引姑娘的注意。但却也不能真的一无是处,因此这乱针绣法再好不过。”

“哼,”无名调侃道,“看来你家夫人不仅善于刺绣,更擅攻人心,连个小小的丫鬟都这么牙尖嘴利。你家夫人那么厉害,怎么自己不来,也没见她来求过绣品。”

“夫人,只是更擅长绣道罢了,论绣技,怕是于姑娘之上,我曾亲眼见过那半朵芙蓉方帕,出神入化,每见总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摘呢。可惜夫人还那么年轻,近年来身子却不大好,便也无心摆弄这些了。”怜生叹息道。说罢便向堂上望去,那人隔着帘子一言不发,对自己说的话也似乎没有任何反应。

无名眼眸低垂,心中万般苦涩。他找到了——那另外半朵芙蓉方帕,正在林夫人手中。他要去见吗?见那位亲生娘亲。可是,她会想见自己吗?若是知道自己的儿子成了远近闻名的绣娘,她又会怎么想?他去见她,又会否打搅她现在的生活?那怜生道她身子不大好,可能治好?无名心中积压着许多疑问:她为何丢弃他,她可曾想过找他?她知道他的名字吗——恨生,若她不知,她的丫鬟名叫怜生,可是巧合?甚至于,她,还记得他吗?还记得自己生过一个儿子吗?

这些,都该亲自去问一问的——得到一个答案,便是现在立即身死也能瞑目,况且他如今已一身绣艺在身,总不会饿死。

怜生将恨生唤回现实。

“你方才说你家夫人身子不大好,可有请郎中诊治?”恨生缓缓道。

“啊?”虽奇怪恨生对自家夫人的关心,怜生却也如实作答:“夫人本就患有隐疾,这些年操持林氏产业又忧思过度,况且夫人一直有些心病。郎中说若不祛除心病,纵使吃药也是无用的,因此夫人的身体只能这样拖着。”说着,怜生满脸忧愁。

恨生自是问了是何心病,怜生只道不知。

恨生道:“带我去见你家夫人。”怜生不解,“我有一药,或可解林夫人的心病。”

临近晌午,门匾上的“林宅”二字方映入恨生的眼帘,怜生早已命人入内通传,如今得到准许,便领着恨生前往内院林夫人寝室。

恨生初入宅中,便见阔大。 所到之处,皆碧瓦朱檐,雕梁绣柱,如此气派——想必她并不曾吃得什么苦,想到这里,恨生心中有些安慰。

快到林夫人寝室时,恨生便闻得淡淡的花香,清甜却幽深。他请教怜生,怜生直夸他鼻子灵,为他解惑道这是林员外的宠妻佳作。

很快恨生便明白了此话之意。原来林员外十分宠爱自己的妻子,然而妻子一生感兴趣的事物甚少,妻子喜爱什么,林员外想方设法也得找来。妻子最爱芙蓉花,他便将各色芙蓉亲自栽植于她的寝室外,每日里还亲力亲为照料这些花。林氏夫妇的感情,在这百里城中早已成为一段佳话。

恨生看着屋前的各色芙蓉,本不知她为何如此钟爱,如今却有些明白了。

正值暮秋,芙蓉花朵朵娇艳,竞相怒放。诗云芙蓉“若向春风开,无人看桃李。”如今眼前此番盛象,便是实据。恨生不自觉抚上一朵白芙蓉,那芙蓉本就娇美,但在恨生手上倒失了些光彩。恨生只觉得这朵白芙蓉,不如娘亲留给自己帕子上的那朵,想到这里,他又思念起娘亲来,要是娘亲还在就好了。

“姑娘真是人比花娇,劳烦姑娘在外稍候。”怜生回头便见恨生立于花旁不知愁绪的模样,她只觉得世间再难得见如此佳人美景。她笑着说完便进去告知林氏夫妇。

恨生放下抚着芙蓉花的手,抬头望去,但见“芙蓉小筑”的字样。“哼,倒也不必钟爱到如此地步。”他念着寝室匾额上的字语气寡淡道。

恨生刚要再四处望望,却听怜生在门旁唤他进去。他整了整衣衫,便轻步入了芙蓉小筑。

进内却见林氏家丁三两个,郎中三名,一男子坐在床边,恨生循着那男子的目光望去,见到了那个自己想见的人——林夫人正坐躺在床头,气色看起来很是不好。

“老爷,夫人,这位便是无名姑娘。”

闻言,林氏夫妇都抬头望过来,却见那女子的确生得俊秀。

林员外起身作揖,道:“怜生说姑娘有治内子心病的药,不知是什么药?”

恨生瞥他一眼,不说话。

林员外只以为是自己太过心急,便解释道:“姑娘莫怪,还请原谅老夫挂念内子心切,也顾不得有失礼数了。”

“无妨,我的确有药,不过未必一定能奏效,况且我这药并非寻常的中药方子,不会有什么危险,各位郎中自可去了,且我这方子不外传,还请林员外也带着家丁一同在外等候。”恨生淡淡道。

“这……”林员外心下犹豫,只听妻子唤他:“阿成,你去吧,我一见到这位无名姑娘便心生欢喜,也想同她说说话。”

林员外不舍地望了妻子一眼,命人送了郎中,自己则在小筑外等着。

小筑内,林夫人叫恨生走近些,恨生便走近了些,她又叫他坐下,他便坐在了刚才林员外坐的位置。刚才听她的声音便觉得羸弱,如今走近才看清她面色苍白,恨生瞥过脸去,心下怜惜顿起。

“姑娘,你可是唤作无名?”

恨生微微点头,依旧没有看她。

“你长得很美。”恨生才抬眼望向对面,只见她眉眼间尽是温柔,正含笑望着自己。

林夫人又道:“你可信我如你这般大时,也生得这样美?”说完她又自顾自嬉笑起来。

恨生也笑了,如此温柔的人,是自己的娘亲。他点头道:“信的。”王夫人虽是病态,却不难看出少时也定是个貌美之人。

“你真的信啊。”王夫人又缓缓道,“听闻你才十六,名声已如此鼎沸,你知道吗?你同我,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我一见到你,便觉得你我有缘。”

“相似的地方?”

“嗯。你与我年轻时很像,不论是样貌,还是绣技。不过我生的时机不如你,那时家教很严,事事不能冒尖,自然也就一身功夫无人知了。”林夫人说着低下头去,似是有些惋惜,缓了一会儿又道,“我少时有一好友,绣技也是了得,只是后来,我们再也不曾相见了。”

“那夫人为何不去见她?”

“我……有愧于她,无颜见她……也不知她在哪里。”

“那夫人可曾找过她?”恨生此刻很想知道,十六年来,这位亲生娘亲,究竟有没有挂念着自己。

“我……未曾。我……不敢。”

“因何不敢?”

林夫人沉默许久,用手指了指远处的衣箱,方出声:“那箱子里有一锦盒,姑娘可否替我拿过来?”

恨生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起身走过去,很快又回到床边。

林夫人打开锦盒,如恨生所料,是方帕子,帕上绣着半朵赤芙蓉。

林夫人抚了抚那朵赤芙蓉,随后又将帕子递给恨生。恨生接过帕子,怔怔地望着。

“这半朵,是她为我绣的,她说我性子俏皮娇烈,与这赤芙蓉很是相配。我也绣了半朵白色芙蓉赠她,那个人啊,品性温和,善良得很,这白芙蓉倒是衬她。”说罢,林夫人笑笑又将目光转移到恨生身上,“姑娘,你身上却同时有两种芙蓉花的性子。”

恨生抬头,道:“夫人说笑了。”

“我年轻时,曾遇险事,产下一子。人都说,为母则刚,可我当时见到孩子,他从我的腹中出来,我只觉得恶心。”

听到这里,恨生不觉瞳孔撑大。只听对面那人继续道:“我也很难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我明明不舍得打掉他,下定决心让他来到了这个世界,却在听到他落地啼哭的一刻,觉得……恶心。”林夫人自顾自啜泣起来,“他若是还活着,该如你这般大了。”

恨生此时双目涨红,心下悲凉。竟是这样——竟是被丢弃的,他想过万般理由,从不敢想这一条——娘亲嫌他恶心,所以他才叫恨生,娘亲恨自己生下了他么?

“原来如此。”

“什么?”林夫人疑惑不解,只见无名姑娘的脸色极其难看,“姑娘,你怎么了?”

对面没有应答,只忽然站了起来,双目毫无方向地看着地面,小心翼翼地收起赤芙蓉帕,又从怀中取出另一方帕子扔在林夫人的被褥上,随后缓步向外走去。

林夫人急忙打开帕子,脑子一片愕然。“这是——”自然是那方绣着白芙蓉的帕子。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盯着他的背影道,她心想不会的,这是位姑娘,不会是她的恨生。

此时恨生已走到门边。“夫人是问我以前的名字,还是现在的名字?”他耻笑道。

“求你告诉我。”床上的林夫人已泣不成声。

“我叫无名,以前的名字如今看来也不需要记得了,以后,我可——当真是没有名字了。”恨生冷冷道,对着门没有回头,“王夫人,你配不上——配不上这朵赤芙蓉 。”说完毫不犹豫推开门走出了芙蓉小筑,走出了林宅,未曾回头。

他曾有诸多期待,待寻到娘亲之日,他可以肆意地呼唤和拥抱娘亲,向娘亲撒娇。或者娘亲是严厉之人,会以规矩教导他。不成想,结果竟是如此。

恨生回忆着自己十六年来的人生,幸而还活了九年对他而言也算幸福的时光,可养母为了自己终身未嫁。后七年,他苦练绣艺,终于成了百里城最好的绣娘,为的便是寻找自己的亲娘,到头来,亲娘却告诉他,他的出生就是个笑话?他的存在叫她恶心?

恨生一路自嘲地笑着,最终回到了吴氏绣馆。

次日,吴氏绣馆放出消息:绣娘无名暂隐,不知重现之期。消息一出,城内外皆一片哗然。

同日,林员外之妻王氏病重,林家遍寻名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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