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志伟在员工休息间洗掉颜料，再回到摄影棚的时候，沈冲已经离开了，这让他又沮丧又失落又惶恐，心头仿佛有只兔子在虚空中狂奔，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随时有坠落的危险。
“崔姐，沈先生呢？”
“刚才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沈先生有没有怪罪我？”
崔宝珠心头也有些惴惴，这部“试金石”电影事关重大，拍的好，升职加薪，拍的不好，辞职走人，曾志伟是导演兼主演，要是刚才的玩笑给了老板一个恶劣印象，从而丢了工作，可就太悲剧了，但她身为制片人，是整个剧组的头，这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丧气话，只能轻吐了一口气，强打精神安慰道：“没事的，沈先生都说了，刚才只是开个玩笑。”
中国社会很讲究人情关系，沈冲是香港商界最受瞩目的后起之秀，前途无量，不少名门豪族掌门人都有意无意的安排自家子女和他结交，陈琪琪曾陪着霍震寰一起和沈冲打过高尔夫，有数面之缘，又亲耳听过霍英东对他的评价，也算略知沈冲的脾性，她笑着安慰道：“两位不必担心，沈先生是很大气洒脱的人，不会因为小小的玩笑就生气。”
邵氏是个很奇怪的电影公司，旗下的女演员千姿百态，既有林黛这样的名门之后，也有凌波这样的民间孤女，既有余莎莉和狄波拉等豪放大胆的风流艳星，也有何莉莉和陈琪琪这样洁身自好的玉女明星，何莉莉在1972年嫁给了香港三大船王之一的赵从衍三儿子赵世光，开了明星嫁入豪门的先河，陈琪琪和霍震寰拍拖*年，虽然一直很低调，但霍家是香港有数的豪门之一，媒体和民众怎么可能不知道，所以虽然星途不畅，既没有代表作，也没有出彩戏，但在娱乐圈里没人敢轻看，听了她的安慰，几个人心头稍安，开始在摄影师的安排下，拍摄上节目需要的宣传照片。
才拍了没几张，刚才那个名叫阿海的工作人员走了回来，中断了拍摄，他拿着几张彩色的纸片，说道：“沈总临时有事先走了，走之前说刚才玩笑开的过火了，特意让我送这个过来，小小礼物，请各位收下，算是赔罪。”
崔宝珠和曾志伟又惊又喜，对视一眼之后，接过纸片，只见上面印着两行龙飞凤舞的艺术字。
“绝代歌姬，声动亚洲——邓丽君&山口百惠‘倾国-倾城’香港演唱会门票”
门票做的很精致，纸面上有繁复的彩色花纹装饰，在正中央处，还有邓丽君和山口百惠面面而对的侧影，在灯光照射下，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阿海把其余两张门票给了崔宝珠和刘家荣，然后合十抱歉道：“琪琪姐，沈总说贵宾票已经送到府上了，他就不另外送了。”
陈琪琪微笑点头，客气道：“沈先生有心了。”
“对了，还有这个。”阿海又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曾志伟，说道：“曾先生，这是刚才拍广告的劳务费。”
“不用不用，只是凑个热闹而已，能帮沈先生拍广告，很难得！哪好意思拿什么劳务费。”
“曾先生，还请收下，工作是工作，你要不收，沈总肯定不会用刚才拍的广告。”
曾志伟抓了抓额头，一脸为难的接过了信封，阿海又和他随便聊了几句，然后就告辞离开了。
“崔姐，eric，这下放心了吧，沈先生很和善的。”
“其实我也知道以沈总的性格，不会在乎一个玩笑，只是毕竟他是我老板，刚才板着脸的样子太吓人，不怕才怪。”崔宝珠这次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她软软的坐在摄影棚的导演椅上，严肃的警告曾志伟：“以后别再乱开沈总的玩笑了！”
“我对天发誓，再也不敢了。”曾志伟举手发誓，然后摇着门票，陪着笑脸说道：“崔姐，咱们虽然被吓了一回，但是拿了个邓丽君和山口百惠演唱会的门票，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这一张门票拿到外面去卖，能卖上千块呢！”
刘家荣是舞枪弄棒的龙虎武师，对流行音乐完全没有概念，他闻言惊讶，问道：“这么贵？”
“邓丽君和山口百惠联袂一起开演唱会，是万众瞩目的音乐盛事。”陈琪琪慢声细语的解释道：“伊丽莎白体育馆只有3500个座位，其中2000张门票都是贵宾邀请票，真正公开发售的只有1500张，每张只要99港币，但是因为这两位都是大歌星，喜欢她们的歌迷很多，僧多粥少，所以价格就炒上去了。”
“不是说佳艺音乐台会现场直播这个演唱会吗？有直播还花那么多钱去现场干什么？”
“金像奖也有直播，你是愿意坐在现场看还是坐在电视机前看？”
“当然是去现场！电视里看效果差太多了，而且没气氛，不过那是电影，我不爱听歌，这个还是拿去卖了划算。”
“要卖你卖，我是绝对不卖，香港有500万人，只有3500个人能进场，就算不爱听歌，进去坐坐也是很威风的事。”曾志伟又晃了晃门票，提醒道：“再说这是沈财……沈先生送的。”
刘家荣闻言，咂了砸嘴，把门票放入口袋，说道：“那我也不卖了。”
……
“等等。”沈冲抱着一卷大大的花束，抢步挤进站满人的电梯，他用花朵挡着脸，对站在按钮边的一个男子说了句：“帮忙按一下28楼，谢谢。”
“好漂亮的花！”背后有个女孩子羡慕惊叹，问道：“多少朵？”
“99朵。”
“天长地久，长相厮守，好浪漫。送女朋友的？”
“是啊。”沈冲叹了口气，抱怨道：“现在这年头，追女朋友不下本钱不行。”
“看你这样子，本钱下的不少，想必是得罪她了？”
沈冲呵呵干笑。
“今天又不是情人节，送这么多花，应该得罪的不轻，哈哈。”
“哎，你去28楼？那是金门建筑的地盘，金门建筑里有女人？”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你没看报纸吗？金门建筑的*oss都变成女人了。”
“女人嘛，卖卖玩具还行，搞建筑怕是不行，金门建筑这个金字招牌，说不定就要毁了。”
“也未必，时代变了，现在连首相都是女人了，也没见英国垮掉啊。”
“撒切尔夫人大力推行私有化，被骂的人还少吗？说不定她就是英国的慈禧太后！”
在议论闲聊声中，乘客进进出出，很快就到了28楼，沈冲挤出电梯，走进印着“金门建筑”logo的玻璃门，然后在前台小姐的指引下，去了总裁办公室。
“嗨，青姐。”
正在打电话林青青抬头一看，连忙放下电话，站起来笑着问道：“沈先生来接李总下班？”
“是啊。”沈冲指了指办公室的门，问道：“元元在么？”
“李总在开会，沈先生请进去坐。”林青青打开房门，问道：“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青姐你忙你的，我在这里等就好。”
沈冲环视了一圈办公室，见窗台上有三个插着各色花卉的玻璃瓶，于是走过去，毫不客气的拔掉了最左边那个瓶子里的玫瑰，然后把自己带的花束拆开，把洁白的百合一支支放进去。
林青青见状，抿嘴一笑，悄悄的关上了房门。
沈冲是个性格很飘忽的人，一会想做这个，一会想做那个，心念仿佛万花筒，流转不定，所以他的办公室里很杂乱，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有，字画啦，照片啦，古董啦，手工艺品啦等等，摆的到处都是，天宝把他的办公室叫做藏宝阁，每次去都能搜刮出很多好东西……
而李开元和沈冲相反，是个很专注的人，只要决定做某件事，就会专心致志的去做，心念仿佛金刚钻，坚毅纯净，所以她的办公室很整洁，不仅摆设条理清晰，而且很简单，无用的东西一概不要，墙面没有字画框，门口没有风水鱼，书柜里也没有妆点门面的大部头，唯一的装饰品，大概就是案头上的那张全家福照片……
“心如明镜不染尘。”
沈冲看着洁净而又空旷的办公室，莫名想起了廖承志对李开元的评价，李开元并非一个不懂生活情趣的人，她只是用这种决绝的方式，来表明自身的态度——在我的办公室里，除了生意，没有别的可以谈！
要知道即使是21世纪，大男子主义也无处不在，何况是风气保守的1980年，刚才电梯里的闲言碎语，不都在看轻李开元的能力么……
要是没有穿越金手指，元元姐这样的极品妹子就只能羡慕嫉妒恨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没有金手指，元元姐得不到施展才华的机遇，或许会嫁给一个不懂她好的男人，然后默默无闻的过一辈子……
因人成事，因事成人，蛋生鸡，鸡生蛋……
沈冲坐在办公椅上，双手抱着脑袋，胡思乱想了一会莫名其妙的哲学问题，然后觉着有些无聊，就找了张打印纸，抽了支铅笔，在上面乱涂乱画。
坐在那画了大概20分钟，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李开元走了进来，她梳着清爽的短发，穿着白衬衫和灰裙子搭配的职场套装，干练之中藏着温柔，质朴之中透着妩媚，饶是沈冲已经见过无数次了，仍然为之心动神摇，他微张着嘴，瞪着眼，目不转睛的看着佳人走到身前。
“怎么？”
“没什么。”沈冲丢下笔，站起来让开椅子，献殷勤道：“来，坐下，我帮你按摩按摩。”
“又耍宝！”李开元没有坐，而是打开书柜，把手上的文档放了进去，问道：“现在才5点，你就下班了？”
“晚上有人请客，所以提前走了，来这里找你一起去吃白食。”
“你不是说晚上请青姐和小囡囡到家里吃饭的吗？”李开元又拿出一份文件，一边翻看一边问道：“谁请客？”
“计划比不上变化，请小囡囡吃饭只能改天了。”沈冲又在椅子上坐下，说道：“是新加坡来的客人，下午刚到的，吴作栋，新加坡贸工部长。”
李开元抬头看他，有些为难的说道：“我今晚准备开个酒会宴请金门建筑的中层管理人员。”
沈冲哦了一声，耸了耸肩，说道：“那算了，我一个人去吃白食好了。”
“几点钟？在哪里？”
“七点，在香格里拉。”
“这么巧，我也是在香格里拉。”李开元又低头看文件，说道：“酒会是七点半，我先陪你过去好了。”
“多谢夫人赏脸。”
“嘴上说谢没用，我先陪你，然后你再来陪我，这里有很多人都想见见你。”
“见我干什么？我又不懂土木工程。”
李开元嗤笑一声，鄙视他的假谦虚。
“喂，那玫瑰花是谁送的？”
窗台上有三个花瓶，一个里面插着牡丹，牡丹是花中之王，国色天香，富贵吉祥，一个里面养着富贵竹，富贵竹又名万寿竹，长生久视，大吉大利，这两个都是商业礼仪中常用的花卉，但是第三个里面装的是红玫瑰，世人皆知，玫瑰代表爱情……
“牡丹是清姐送的，富贵竹是佳宁地产的陈先生送的，玫瑰花么……”李开元抬起头，似笑非笑的说道：“玫瑰花是佳艺电视台董事林秀峰先生送的。”
沈冲惊诧，脱口而出道：“靠，这个花花大少居然敢挖我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