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准备出发前，宁远舟找了处僻静的小院子开了个临行动员会议。
杨盈还在为昨日见了杜长史的另一面而气愤，元霜却早已神色如常。
“殿下，你要知道，这世上总有人同你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对于这种人的偏见，若非必要，无需介怀，无视他便是。”元霜平静道。
“霜儿说的是，殿下以后还会遇见更多这样的人，需得学会平常心看待才是。”如意补充道。
杨盈试着藏起脸上的神色，点了点头“我受教了。”
宁远舟见众人齐聚，这才道“申屠赤的刁难我们暂且应付过去了，未免迟则生变，我们还是得尽快赶到安都。稍后我们便出发。”
杜长史回头看了一眼心平气和同元霜并立在树下的钱昭，这才转头看向宁远舟点了点头。
宁远舟话锋一转“前夜，如意就同我提过建议，将使团和商队合并，我当时便有此打算，却拖延至今，以至昨日殿下受惊，是我之过。”
元霜这才想起，之前同钱昭定情那夜，本是在商议此事，心下不由一赧（罪过罪过。）
钱昭在元霜身后拍了她（非你之过，是我们懈怠了。）
接收到钱昭的眼神，元霜勉强一笑，暗下决心（下次一定要把过失弥补回来！）
宁远舟巡视四周，起身解释了一番道“安国人对我们此行目的心知肚明，与其隐在暗处让他们防备，不断探查。倒不如把我们的底牌都放到面上来，虚虚实实，让他们对我们放松警惕，也便于日后我们营救圣上。”
孙朗和于十三应和着，元霜却总觉得身侧的钱昭身形在听到圣上二字时绷紧了一瞬，下意识握住他的手，关切地看向他（怎么了？）
钱昭顿了顿，迎上元霜的目光，沉默了许久，只回握住她，轻轻摇了摇头（无事。）
元霜情知他心里藏着事情，却不忍心逼迫他展露，只悄悄凑到他旁边轻声道“钱昭哥哥，万事有我陪你，别难过。”
钱昭暗暗捏了捏她的指尖，不再说话，身上的悲伤似乎淡了些。
等众人讨论完毕，动员会议结束，元霜又活力满满地亦步亦趋跟在钱昭身后，“钱昭哥哥，你们是不是要换衣服啦？六道堂的衣服长什么样？还有早上，你给我的东西是什么呀？”
钱昭与元霜并肩而行，闻言脚下动作一停，落后了元霜半个肩膀，“你来看了就知道了。”
元霜闻言满心期待，脑子里呼啦呼啦开走了一堆小火车。
等回了钱昭房间，钱昭从床头的木箱里取出一套衣服递到元霜面前道“这就是六道堂缇骑的制服。”
元霜满脸问号地伸手接过，好奇地打量了一眼，一言难尽地看着钱昭“谁想看衣服啊？我想看的明明是你好吧！”
钱昭无奈道“那你先出去，我去换了给你看。”
元霜索性一屁股坐到他床边“方才站得太久了，我脚好酸，不想走了。”眼巴巴地看向钱昭道“钱昭哥哥，你直接换嘛，我保证不偷看！”
钱昭一眼看透她道“你若是不说这话，我还信你不会偷看。”
元霜假装拿手捂住眼睛道“你看嘛，我都把眼睛蒙上了，保证不偷看。”
钱昭看了元霜一眼，从她手里取走衣裳，“好。”
元霜正要松开手指，便觉一阵微风拂过，一件黑色披风落下，将她整个人都罩住。
等她取下披风，钱昭已然换好了制服立在她身前。
元霜遗憾了一瞬，下意识抱紧手里的披风抬眼看去顿觉眼前一亮，所有的遗憾都被钱昭这一身装扮满足了。
钱昭下意识地向她做了个自我介绍“六道堂，天道都尉，钱昭。”
“钱昭哥哥，我可以摸摸这套衣服吗？”元霜微红了脸看着他，一脸跃跃欲试。
“嗯。”钱昭朝她又走近了些。元霜同他面对面站着，伸手一一抚过他制服上的装饰。
“这是肩甲，天道护卫皇族，便是以肩甲作为区分，旁边的臂甲是用来提升战斗力的。”钱昭的声音顺着元霜指尖拂过的位置响起。
元霜顺着肩甲，从钱昭的领口划过，停在他胸前两道交叉的皮革上“这个可有何用？”
钱昭从皮革上取下一枚平安扣递给元霜“这是我们六道堂兄弟们都有的身份牌，我的这一枚，正面是天道图腾，背后是我的名字。间客之尸，从无冤魂。故此吾辈之名，从不流世。若是我身死，这便是这世间唯一能证明我曾存在过的东西。”
元霜闻言神情一怔，张开手抱住了他。钱昭搂住她，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元霜，往后，你便是我存在过这世间的第二个证明。答应我，若是有朝一日……请务必记得我。”
元霜将脸贴在他炙热的胸膛，一滴泪滑过面庞，良久，她才哑着声音道“好——”
钱昭温柔地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别哭，怎么同我在一起后，总是害你落泪呢。”
元霜闻言扬起一抹丑丑的微笑“钱小昭，我记性很差，你一定要努力些，争取活得久一点，否则我怕我将你给忘记了。”
“当然，我还没等到你同意嫁给我，怎么能就这样孤独地死去呢。”钱昭轻笑。
“我从来没有想过嫁人这件事……”元霜靠在他身上，闷闷地开口。
钱昭安抚地拍拍她的头“若是害怕，那就不嫁，等你什么时候愿意了，我再向你提亲。”
元霜抱着钱昭很是心安，但是一想到嫁人结婚生子，又觉得整个人都要窒息了“钱昭哥哥，要是我一辈子都不敢嫁人，该怎么办。”
钱昭沉默，突然觉得元霜这话似曾相识，暗暗决定日后定要让于十三离她远些。
（刚换好制服，正在精心梳洗的于十三“阿嚏——怎么回事，我最近怎么老打喷嚏？是不是该找老钱配副药了？”）
钱昭察觉到元霜的紧张，突然想试试逗逗她“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元霜毫不犹豫道“假话。”
钱昭沉默一瞬间（于十三果然不靠谱……）
还是问道“为什么不听听真话？”
元霜故意思考了一会儿才道“因为当一个人决定要说假话的时候，一定是因为真话更容易伤人。而我现在心情不太好，不想听会叫人更难过的真话。”
钱昭无奈“好吧，假话就是我会爱你生生世世，永远不离不弃。”
元霜轻声笑着，抱着钱昭的手却没松开“果然一听就很假，一点儿也不钱昭——那真话呢？”
钱昭正色道“若是你一辈子都不想嫁人，那我就一辈子都不娶。”
元霜又笑了“你这真话怎么听着比假话还假？”
钱昭也忍不住笑道“说完我自己都觉得不像真话，不过，这确实是我此刻发自内心的回答。可能我自己也没有做好，要同你现在就成亲，生子，养育后代的准备吧。”
钱昭突然一把抱起她，元霜的惊呼被他封住。
良久他才放开元霜。
“怎么了，钱昭哥哥。”元霜茫然地看着他。
“无事，就是突然想与你亲近亲近。”钱昭微微低头，和元霜额头轻轻碰在一处“你若是不愿嫁我，也请你不要嫁给旁人，好吗？”
元霜一脸诧异，忙解释道“没有别人，只有你。我不是不想嫁给你，我只是害怕。”
钱昭微微放下心来“你在怕什么？”
元霜想了想道“对你们来说，娶妻生子，只是家里多了一个心爱的她，有人洗手作羹汤，有人晨起浣溪沙，有人相伴，有人生儿育女，有人操持家务养育后代。”
“上能入厅堂，下可守厨房，衣食住行，样样擅长。可是钱昭，我这些都不会，也不想会。”元霜伸手挡住他的欲言又止。
“我见识过太多离合悲欢——成亲于女子而言，宛如第二次转世投胎，绝大多数女子，婚后一身悲欢荣辱，只能系于他人一身。当然，我也见过有女子，婚后事业蒸蒸日上，家庭幸福美满，但是她的生命里多了孩子，多了家庭，多了数不尽的责任，操不完的心——这样的生活本没什么不好的，只是非我所愿。”
“钱昭，我喜欢你，我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疯狂的迷恋过一个人——清醒又心甘情愿为你沉沦。”元霜轻抚他并非世人眼中英俊，却无处不叫她欢喜的脸庞，“可我——只愿为你一人沉沦。”
钱昭一把抓住元霜的手“你不愿成亲，不愿生子，我不会逼你，亦不愿逼你。只是，若有朝一日，你不再爱我，请务必告知于我，我亦如是。”钱昭的话莫名叫元霜心安了些。
“好，誓如流水，可发不可收。”元霜泼水为誓，钱昭紧随其后。
“走吧。”元霜替他将平安扣扣回胸前，带着自己的祝愿一起。
出发了一会儿，车驾还行进在闹市中，元霜用手帕包着手剥了个橘子递给如意“任女官，来吃橘子。”
杨盈在一旁讨好地给如意捏了捏肩膀，“任女官，这力道感觉如何？”
如意奇怪的看了两人一眼“说吧，有何事？”
元霜和杨盈对视一眼，正要开口，却听见车厢外传来了孙朗的声音“站住！贵人车驾，不许私自跟随。”
元霜忙压下声音，掀开车窗边的帷幔一角，朝外看了一眼，只觉那被孙朗喝退的女子身影有些似曾相识。
如意从怀里取出之前元禄记下的朱衣卫众人监视使团的对话递给她。
元霜这才猛地想起，这便是之前来过使团的间客，冲如意点了点头“是她。”
如意收好记录，暗示性地冲元霜和杨盈点了点头。
元霜又坐回了她身边，一脸谄媚道“女官大人，可还要吃个苹果？”
如意摇了摇头，杨盈却一脸兴奋地看了过来，“我要我要。”
“殿下，稍候片刻。”元霜掏出之前杨盈教她杀人技巧时送的匕首，在不断行进中的车厢内，开始慢条斯理地削起果皮来。
如意见元霜手上动作颇稳，微点了点头“不错，继续加紧练习。”
元霜将削好的苹果递给杨盈，闻言一脸羞涩，给杨盈竖了个大拇指“多亏了殿下指点。”
杨盈接过苹果满足地啃了起来，抽空冲元霜笑笑道“都是元霜姐自己勤练的结果。”
使团队伍很快便出了城，鼎沸的人声渐行渐远，元霜看了看窗外的景色，俨然是荒郊野外了。
杨盈吃完果子擦了擦手，见元霜给她使了个眼色，转头不好意思地冲如意笑着问道“如意姐～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嘿嘿，就是你和远舟哥哥……”
元霜在一旁竖起耳朵，小半个身子都不自觉地朝如意挪了过去。
窗外却忽的传来了宁远舟满是羞涩的声音“如意姑娘——”
元霜和杨盈匆匆看了一眼（哦豁，当事人来了！）忙上前打开了车窗。
如意一手掀开帘子，眉眼含笑看着人高马大偏生这会儿瞧着有些拘束的宁远舟，元霜和杨盈挤在车窗另一侧，一脸吃瓜群众的表情。
宁远舟一只手紧紧攥着缰绳，肉眼可见地有些紧张“昨日你替我输了半身内力，尚未恢复，是否需要我替你查看一二？”
杨盈激动得将头都探出了窗外“要要要——当然要了！如意姐的内力当然得快点恢复了！我和元霜姐正好想骑骑马。”
元霜在一旁跟着连连点头（阿盈果然是使团里最靠谱的小孩！）
“宁侍卫，你跟孤和元霜姐换换马吧。”杨盈接收到元霜的暗示道。
宁远舟的目光根本没法从如意身上移开“好。”
杨盈一声令下“停车。”
等队伍停下，元霜和杨盈手牵手出了车厢，宁远舟已经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目光意有所指地看了看两人的打扮和有些过分亲密的手。
元霜秒懂，转牵为扶，冲杨盈眨了眨眼，“殿下，请上马。”
杨盈由着元霜作服侍状，利落地飞身上马，这才道“小元霜，你也一同骑马，随侍在孤身后。”
元霜笑着行了一礼，也翻身上了马道“诺。”
两人骑在马上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队伍很快又恢复了前行，杨盈骑马上前与元禄并行，转头小声地唤他“元禄，你猜远舟哥哥找如意姐做什么去了？”
元禄同她对视着傻笑了一阵“我猜她们是去互诉衷肠了！”又冲前方的于十三小声而兴奋地叫道“十三哥，你觉得是什么？”
于十三骑马退到元禄和杨盈身边，笑得不怀好意道“你俩想知道？”
两个傻孩子齐齐点头，于十三微微一笑“嘿嘿，就不告诉你们！小孩子少打听些有的没的。”
元禄和杨盈面色顿时一垮，元霜冲他俩使了个眼色（等我去打听打听再告诉你们！）
元禄(???)杨盈(???)（谢谢姐姐\/元霜姐！）
孙朗骑马跟在一旁，看几人凑在一起神神秘秘的，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早上抓到的兔子，满脸疑惑地自言自语道“这群人怎么奇奇怪怪的？”
钱昭驱马走在众人前方，策马让开了一个身位，这才一本正经地开口道“可能是春天来了吧。”
元霜忍不住笑出了声，忙艰难地伸手捂住，见缝插针策马上前，与钱昭并行，唤住钱昭的声音里仍是难掩笑意“钱昭哥哥。”
孙朗在一旁轻咦了一声“这都入秋了，哪儿来的春天，老钱你傻了吧？咦——可别传染给我！”随即勒马，离钱昭远了些。
于十三冲着元霜和钱昭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勒马落后两人几步，被杨盈和元禄甩了个脸色，自讨没趣，只好凑到孙朗旁边。
“怎么了。”钱昭面上一本正经，看向元霜的眼神却不由得让她有些面红耳赤。
“殿下和小元禄实在太可爱了，难怪十三哥喜欢逗他俩。”元霜用手冰了冰脸道“早上元禄可有来找你？”
“来过了，我替他配了些新的药丸，等他用些时日，再看看是否需要继续换药。”钱昭看了元霜一眼，策马离元霜又近了几分，才压低了声音道“手有些凉？回头我给你做个手套。”
“钱昭哥哥你连针线活都会？！”元霜这下是真的诧异了，毕竟她从小到大，也只会勉强缝补一下破损的娃娃。
元霜声音似乎高了些，孙朗在后面接了句“小元霜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老钱那是三百六十行，行行皆通，这世上就没有老钱不会的！”
于十三一脸揶揄“哦～那可不一定哦？”
杨盈听得一脸好奇“还有钱护卫不会的事情吗？”
于十三挑眉看了元霜一眼“当然……”
钱昭轻咳了一声以示警告“咳！”
于十三策马退到杨盈身侧，这才小声说道“至少，生孩子，老钱就不会。”
杨盈一脸了然，捂嘴笑着看了元霜的背影一眼，心下不由得开始幻想，要是有个既像元霜又像钱昭的孩子，该有多可爱呢……
元霜听着身后的笑闹声，目不转睛地看着钱昭。
“怎么，元霜不开心了？于十三口无遮拦惯了，回头再……”
“不，我很开心。”元霜眉眼含笑，“我何德何能，能遇见这样好的你……”
“钱昭哥哥，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呢？”元霜有些怅然“若是一觉醒来，没有你该怎么办？”
“不是梦。”钱昭郑重道“我会在，一直都在。”
元霜一时间又有些抱住他的冲动，只可惜现在条件不允许，只好深感遗憾地叹了口气。
被她的眼神烫到，钱昭复又看向前方，元霜一眼瞥见他通红的耳垂，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淦，欲望如脱缰的野马，可发不可收，梦回当年恋爱初期，每天黏黏糊糊的小情侣，真是美好又一去不复返的回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