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县军营外，杨盈如意还未下车驾，元霜忽的眉心一皱，停了动作。
如意察觉了她的不对劲，转头看向她“霜儿，你怎么了？”
元霜冲她摇了摇头“我没事，姐姐。就是有股不祥的预感。”
杨盈也开口道“元霜姐，要不你先歇一歇？”
元霜摇了摇头“李同光点名要我和姐姐随侍，或许便是想要查探我等虚实，此时更不能露怯。我无事，我们先下去吧。”
杨盈掩了担忧地神色，轻声道“元霜姐，若是你坚持不住记得同我说。”
“好，多谢殿下。”元霜冲她扬起一抹笑容，杨盈这才收敛了神情，面无表情地出了车驾。
李同光皮笑肉不笑道“殿下可让我好等。”
杨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及长庆侯，少年风流。”
李同光面上笑容淡了几分“本侯这不就特意为殿下设宴了嘛。”
杨盈故作不耐烦道“侯爷莫不是要我等在这门口赴宴？”
“殿下稍安勿躁，这边请。”李同光率先往军营内而去。
杨盈回头看了一眼戴着幕篱的如意和一身六道堂制度的元霜，这才跟在李同光身后而去。
杨盈等人落座在军营中的一处临时的高台上，使团随行侍从们则依次在高台下落座。
元霜面无表情地跟在杨盈身后，寸步不离。
李同光看向正要落座在杨盈下方的如意，眉头微皱道“贵国女官便是如此不知尊卑？”
杨盈冷眼看去“倒要叫侯爷知晓，此乃孤的王姐——大梧湖阳郡主，此次乃是奉诏以女史之职，陪送孤入安。不知可有资格落座于此？”
李同光被她这么一刺，正要说些什么，杨盈又作恍然状“孤倒是忘了，贵国朱衣卫梧国分部被六道堂连根拔起，侯爷消息闭塞了些也是难免。”
李同光眼中冷光一闪“倒是本侯孤陋寡闻了。只可惜贵国天门关一战，反倒败于我手，却不知是何道理？”
杨盈冷然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孤的皇兄败于侯爷之手，故此才有孤入安之行。只是不知贵国到时收了十万两黄金可会如约放孤和皇兄归国？”
李同光轻笑，避而不谈，反而转头对一旁的侍从道“朱殷，礼王殿下既心下不安，你便去叫些人来，给殿下敬酒，也好安一安他的心。”
朱殷依言退下，元霜看向他离去的方向，心下愈发不安了起来。
不过片刻，忽听见一阵鞭笞声，几个衣不蔽体的瘦弱男子如牛羊般被驱赶而来。
杜大人眼见此情景，又见元霜和如意目光看过去，忙起身道“长庆侯，这实在是有辱斯文！”
李同光满不在意地举杯，嗤笑道“怎么，贵国贵女不曾见过男人？这有何不妥？”
宁远舟却神情一变，看向其中一个羞愤捂着身体的男子，失声道“陶健！”
元霜听见熟悉的名字定睛看去，下意识起身走到宁远舟身侧“那是六道堂的兄弟？这些原本都是梧国人？”
宁远舟强忍着怒气点了点头，元霜却顾虑不了那么多，已然闪身上前。
李同光眉头一皱，起身喝道“拦住她！”
不等驱赶战俘的安国士兵反应过来，元霜已然飞身取下军营中飞扬的安国战旗替众人遮挡身体。
安军愤然拔剑，钱昭等人也拔剑上前护住元霜和一众梧国战俘。
李同光冷声道“怎么，贵国这是不想和谈，想再起战事了？”
杨盈慌了一阵，见元霜神色镇定地看着她，复又恢复了镇定，同样冷声道“长庆侯，杀人不过头点地，侯爷若是要杀要剐，我梧国之人哪怕沦为战俘也是不惧生死！但，士可杀不可辱，侯爷要他们于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女眷的面衣不蔽体，究竟是何居心？！”
杨盈嘲讽地看向李同光道“杀人诛心，侯爷在孤这儿失了面子，便将怒火转到战俘身上，这便是侯爷的教养吗？这便是安国人的做派吗？孤算是受教了！”
李同光怒从心起，拔剑道“你以为本侯不敢杀你？”
杨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合县守将吴谦道“吴将军，贵国也有士兵尚在我梧国受俘，你也想要他们遭受同样的侮辱吗？”
吴谦持剑的手犹豫了，李同光持剑正要上前，却被吴谦下意识拦了一瞬。
李同光顺势将剑收起，复又冷声道“礼王殿下可是要挑起安梧两国战火？”
杨盈冷笑“不敢当，同侯爷侮辱战俘此举相比，小王如何配得上这引战之人的名头？侯爷不想和谈，就是不知贵国国主是否也不想和谈。便是不想放孤的皇兄，但想来贵国国主定是舍不得这十万两黄金的！”
“走！带着我们的同袍回去！”杨盈冲元霜钱昭等人示意道。
李同光又要扬声制止，元霜早已见机遥赠他一道无形能量，只听他皱眉怒吼，却半分声音都发不出来。
吴谦看着战俘身上除了战旗外根本遮不住身子的破布，沉默了片刻，任由他们正大光明地随使团离去。
孙朗和于十三早已回车驾上替众人找可蔽体的衣物，宁远舟微微皱眉看向元霜，元霜抢先开口道“我知道我方才有些冲动，但我不想顾虑那么多。推己及人，若是有人逼我大庭广众之下衣不蔽体，要么是我杀了所有人，要么就是人言杀我。”
钱昭也上前道“头儿，我方才也冲动了，但是要我眼睁睁看着昔日同胞受辱，我做不到。”
宁远舟看向被孙朗和于十三扶过来的梧国战俘，躬身深深行了一礼道“诸位皆是为我大梧而战的英雄，今日险些眼睁睁看着各位受辱，是我们来晚了。”
已然换了件正常衣裳的陶健强撑着向宁远舟行了一礼道“堂主，是我等无能，未能护住圣上，亦未曾护住其他天道兄弟。陶健辜负了您。”
杨盈看着遍体鳞伤的众人强忍泪水，躬身也行了一礼道“是孤的皇兄无能，才害得诸位身陷敌手，还请诸位英雄不计前嫌，随我等先回使团修整一二。”又转头看向钱昭和于十三“钱护卫，于护卫还请你们送诸位英雄上孤的车驾，我们尽快赶回使团为他们治伤。”
等一众战俘被劝上了车驾，宁远舟这才看向元霜道“不，你做得很好。少年人面对此情此景，若是同我一样瞻前顾后，那大梧就真的没有希望了。有我在后面兜底，你别怕。”
元霜愣愣地看向目光柔和的宁远舟，像是再一次认识了他，良久才点了点头道“好，头儿。”
回使团的路上，元霜骑在马上神思不属。
钱昭安顿好了众人，骑马追上她与她并行“怎么了，被头儿说了？”
元霜摇了摇头“钱昭哥哥，你说，头儿为什么没怪我冲动？”
钱昭顿了顿“或许是因为，你做了我和他都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我们已至而立之年，再不能同年少时那样，热血涌上心头便勇往直前了。”
钱昭说着忽的回头看了元霜一眼“往后再遇上这样的事，你且放心去做，万事有我和头儿。”
元霜看向钱昭的目光温柔而眷恋，千言万语在心头，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好。”
回了驿馆，钱昭被拉去给陶健他们治伤，宁远舟一面吩咐杜大人去联系人想法子将陶健等人安全送回梧国，一面又吩咐了孙朗和于十三加强驿馆的戒备。
元霜被钱昭明令禁止暴露能量的特殊用处，又怕自己见了伤员忍不住，索性隐匿了身形跟着于十三一起外出巡逻。
元霜跟在于十三身后亦步亦趋，丁辉等人跟在不远处，并不知道元霜跟在一旁借着巡视练习对能量的精准掌控。
“十三哥，我本来以为头儿今天会怪我行事冲动的。”元霜叹了口气道。
于十三听着元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头也不回地轻声道“老宁从来不会怪我们行事有错漏，他只会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瞧，你这不就在自我反省了嘛，效果很不错对吧？”
“但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如此行事。”元霜皱眉道。
“我知道，你今天做的没错，李同光那家伙此举本就不得人心，你没瞧见那些士兵都没拦我们嘛？”于十三轻笑“一则头儿替你收了尾，我们占理，他们若是出手，便是挑起两国战事；二则殿下说服了吴谦，为了身在我们大梧的安国战俘，他虽然没阻止李同光侮辱战俘，但是他放我们离开便是在向我们示好，以此换取安国战俘不受辱。”
元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听于十三接着道“头儿让我们加紧戒备，一是防着安国朱衣卫，二是怕李同光再玩儿什么阴招。”
元霜叹了口气“今日最生气的肯定是姐姐，若是媚娘姐姐也在就好了。”
于十三闻言身形一僵“没事提她干嘛？”
元霜正色道“十三哥你这样不行，一提媚娘姐姐你就敏感，这样会耽误你另寻新欢的，我先帮你脱敏。”
于十三翻了个白眼“我可真是谢谢您嘞！不必了，你不提她我就万事大吉了！”
于十三正巡视到门口，见孙朗在街角逗弄小羊走不动道，忙走了过去“孙朗，让你专心巡视，你老毛病又犯了是吧！”
“媚媚媚……”于十三一见了孙朗面前的人就有些腿软，金媚娘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肥羊，只有小羊，要不要？”
于十三勉强应付了过去，元霜瞥见角落有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匆匆离去，伸手戳了戳还愣着的于十三“方才那儿有人监视。”
于十三顺着元霜指的方向看了过去，轻点了点头，元霜目送金媚娘跟着孙朗去见如意，又跟在了于十三身后继续巡逻。
“你怎么不跟着你媚娘姐姐一起去？”于十三察觉元霜还隐在他身后跟着，忍不住问道。
“姐姐在生气，我也很生气，所以我不适合去安慰姐姐，媚娘姐姐来了正好可以。”元霜轻声道。
于十三不解“你还在生气？我可不信你今天走的时候没好好收拾李同光那小子一顿。”
元霜皱了皱眉道“我送了他一场噩梦。”
于十三有些好奇“什么噩梦，你居然对他这么心慈手软？”
“没什么，也就是让他梦见他的执念在他面前另嫁他人，对他冷眼相看，然后让他在梦里被安帝所弃，失去了现在拥有的一切，沦为战俘遭受今天他对陶健他们做过的事而已。”元霜冷声道。
于十三打了个冷颤“还得是你啊小元霜，不愧是你，杀人诛心你也玩儿得挺厉害的。”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他若是不做，我也不会这么对他。”元霜轻哼了声。
孙朗领着金媚娘到了如意房外。金媚娘向如意行了一礼，这才随她进屋坐下道“尊上，老夫人已经安置妥当，属下这次前来，一是替老夫人向您报个平安，二是这几日朱衣卫动作频频，还有小侯爷的手下在四处查探您和小元霜的身份。”
如意替她倒了杯茶“霜儿如今已经入了六道堂天道，我现下的身份是大梧的湖阳郡主。至于鹫儿——我没有同他相见，霜儿替我做了掩饰，在旁人眼中，我现在就是个相貌平平，见之即忘的普通女子。”
金媚娘轻笑“没想到，几日不见，小元霜就如此让人刮目相看呐！尊上，见您现在的神情，您和宁大人？”
“他在试着为我改变，我也愿意为他做出些取舍。至于具体未来的路要怎么走，等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了，人生苦短，倒不如及时怜取眼前人。”如意笑着同金媚娘举杯道。
金媚娘笑盈盈地同如意碰了一杯“那属下，遥祝尊上与宁大人早日修成正果。”
“承你吉言，你和于十三呢？”如意想了想道。
“不瞒尊上，这些时日，我按着之前和您以及元霜出去查探所见，又走访了些楼中的旧人，忙着收集整理姑娘们所思所想，已经无暇顾及于十三了。”
金媚娘有些怀念地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于十三都放下了，我没道理还一个人念念不忘。那些个不甘心，在姑娘们的愿望面前，不值一提。”
如意伸手握住了金媚娘的手“现下我和元霜在使团抽不开身，我们的想法都仰仗着你一人践行，着实是太辛苦你了。”
金媚娘回握住如意道“尊上快别这么说，能为从前的姐妹们做些事情，我心甘情愿。更何况远的不说，我金沙帮如今和六道堂合作，生意蒸蒸日上，正需要大量的人手，此番寻访，我又寻到了几个好帮手呢。”
“那就好。”如意松了口气。
巡视换班结束，于十三从角落里窜出来，一把抓住刚和杜大人谈完事的宁远舟的手，气喘吁吁道“金媚娘为什么时隔两日又来了！”
宁远舟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人早放下了，这次也是来找如意的，与你无关。”
“我知道！”于十三强行找补“但是你不能让她们两个在一起待太久，你可别不信啊！上次她还说要给美人儿送一堆绝色美男的，这次来不知道又要干嘛呢！你要是让她带坏了美人儿，你和美人儿迟早要……”
下一秒，一枚簪子尾尖直指于十三咽喉。
金媚娘笑意不及眼底道“哦，你说说，我怎么把人带坏了？”
于十三心里苦，于十三尝试组织语言，幸好下一秒匆匆而来的元禄解救了正绞尽脑汁的于十三“头儿，长庆侯来了，指明说要见如意姐，殿下，杜长史，还有你。”宁远舟闻言不由得眉心一蹙。
驿馆正堂内，李同光冷然道“本侯不想多说废话，之前你们殿下提议，只要我愿意帮诸位迎回你们梧帝，你们就愿意送我云、勉两城。”
元霜闻言蹙了蹙眉，没有开口，却听杨盈笑道“不，我们改主意了。”
李同光皱了皱眉“你们不想和谈了？”
“自然是想的，只是要换个条件，不割城池，而是以亩产千斤的良种相赠。”杨盈正色道。
李同光嗤笑“亩产千斤的良种，殿下可真会说笑。便是要编瞎话，也该编个像样的才是。”
“侯爷若是不信，那孤也没办法了。”杨盈泰然自若道。
李同光一噎“便是你们要换条件，也该等价更换才是，一个不能立时看到成效的良种，便想打发了我，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
“听侯爷这意思，你也另有条件？愿闻其详。”杨盈恍然道。
“除了能抵两城的等价之物，我还要她！”李同光探究的目光移向元霜“把她给我，我就能让你们心想事成。”
杨盈愤然起身道“放肆！你把女子当成什么了？”
李同光镇定自若地站起身“现在是你们在求本侯，今日你们这位女护卫让本侯颜面尽失，本侯自然要……”
如意愤然起身道“够了，长庆侯，你师父便是这样教你的吗？睚眦必报，小人行径，难成大事！”
李同光愤然拔剑直指如意道“闭嘴！谁给你的胆子提她！”
如意嗤笑着取下幕篱露出真容“你且瞧瞧我是谁？”
李同光手中剑骤然落地“师父？！”
如意冷眼看着他“别叫我师父，昨日侮辱战俘，今日就打上门来报复，这就是你的教养？”随即撕下一张人皮面具扔到李同光面前，能量流转间，如意在他眼里又变回了之前相貌平平的模样。
“你师父早就死了，只是实在可惜，她在这世上的徒弟竟然如此不堪大用，为一己之私，弃家国大事于不顾。若是她还在世，怕不是要羞愧死了。”如意冷声道。
李同光怔怔地捡起地上的人皮面具，茫然地看着面前同师父全然不同，却总给他一种熟悉感觉的大梧郡主。
李同光还要发怒，又被如意三言两语激得落荒而逃。
元霜看着如意转身离去的背影，莫名地感到心疼（看到曾经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子变成了这副模样，姐姐比谁都要难过吧……）
元霜追了出去，一把抱住如意的背影“姐姐。”
如意轻轻拍了拍元霜的手“霜儿，为何他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宁远舟已然快步跟了上来，见此情形，脚下步伐一顿，隐到走廊后默默看着。
“姐姐，对不起，如果不是为了我，你本不必……”元霜难过地靠在她背上道。
“不是你的错，只是物是人非，他再不是从前的鹫儿了。”如意轻轻叹了口气“他今日提出要你，不外乎是因着你今日出头坏了他的鸿门宴，你别怕。”
“我不怕，姐姐。”元霜顿了顿又道“其实他方才如此疯狂，或许是因为我今日临走时让他在梦里也享受了一番今日陶健他们的遭遇。他猜到是我做了手脚，才会如此……”
“若非他心思不正，也不会有此惩罚，不是你的错。霜儿，我想一个人静静，好吗？”如意轻声道。
元霜忙放开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却见一旁的宁远舟跟在如意身后冲她点了点头，心下稍安。这才一个人寻了院子的角落，靠在假山石旁，茫然地看着阴沉沉的天。
不知过了多久，元霜被钱昭一把从地上抱起拥入怀中“怎么了？”
元霜将头靠在钱昭胸前，落下泪来，伸手紧紧的抱住他“钱昭哥哥，我是不是做错了，姐姐好难过，我也好难过。”
“你没错，表妹也没错，错的是面目全非的李同光，而你们都喜欢拿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故此才会为此难过。有头儿疏导，表妹会想明白的。”钱昭俯身亲了亲元霜的额头道“不要想那么多，人人皆有自己的缘法。”
“钱昭哥哥，明明之前一看到你，就会开心起来的，可是现在我还是好难过。”元霜闷闷不乐地把脸放到他脖颈旁蹭了蹭。
“喜怒哀乐惧，皆是人之常情。你要允许自己有不开心的事情，不然一直都强行让自己开开心心，精力充沛，也是会累的。倒不如适当让自己放松一些。”钱昭在元霜耳边絮絮叨叨。
元霜听得有些累了，抬头亲了他一口“知道啦，我现在伤心得也累啦，钱昭哥哥让我睡会儿吧。”
“好。”钱昭低头也亲了亲元霜，等她在他怀里睡着，这才抱起她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