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我又在这台ct机上了，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已经不见了，他们统一穿着黑色的西装。
我成功摆脱了那个“正常”的世界，而此刻才是我必须面对眼前的“现实”。
我再次回到这家医院，而眼前的人大多数是我熟悉的人，也就是「鲸脑计划」的「异常体」。
穿着西装的马博渊站在我的面前，正聚精会神地打量着我，见我醒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然后感叹地说道：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从那个「次世界」中逃出来，你不可能呆在那自欺欺人的世界中，你对现实的执着确实超过了我的想象。”
“什么？「次世界」？”
“你知道吗？陈继川让你做出选择，其实并不是最彻底的选择，他那样做不公平，而我发动叛变，就是想让你做出最公平的选择！”
听到他说的这些，我的脑子有些混乱。
“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叫最公平的选择？”
他摩挲着蓄着胡须的下巴，思考了许久，才认真地说道：
“看来就算你知道了「鲸脑计划」的提案，还是没能理解这一切，你知道这个计划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吗？简单来说就是探寻人类「痛苦」的根源，追寻最「幸福」的路径，我们因此制作了各种「剧本」。
你现在看到的这些人想必都很熟悉吧，他们就是计划中的「异常体」，后来也成了整个计划的工作人员，那些故事原型其实都是他们真实且痛苦的经历，然后稍加改编，而作为实验体的你通过「解密」的方式，逐步探寻和分析痛苦的根源，找到出路，故事的结束，你上传「手记」，我们因此获得「数据」。
通过这些「数据」，我们能够进一步分析人的痛苦，并且尝试解决痛苦，然后通往幸福。计划是庞大的，同样也是充满理想主义的，这是陈继川最初的设想，可他不明白幸福和痛苦本就是相生相依的。
是他创造了「主世界」，也就是你目前所在的世界，我是「鲸脑计划」的最后一环，即你完成所有任务，解除系统，我负责下放奖励，助你实现梦想，所以我尽心竭力帮助你出版小说，让你功成名就，这就是我的任务。
自从你经历完最后一个故事「丛林法则」后，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创伤性应激障碍，他们可是不惜一切代价做出那个可怕的实验，不仅让你困在地下历经饥饿十一天，还让你在极度的绝望中看见其他人一个个死去。
我劝说自己这些都是模拟出来的，但于你而言，又是绝对真实的，就算你后面会成功，但这个实验对你来说是不是有些太过于残忍？他们把你当做小白鼠，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思一念，都在我们的实时监控中。
想到这些，我的意志产生了动摇，陈继川他们是多么虚伪啊，打着为人类追寻幸福，摆脱痛苦的旗帜，让你困在这所谓的「主世界」中苟延残喘，不得安息。
于是我制定了计划，想让你清醒，在你的小说出版的过程中，反复质问你曾经那些故事的真实性，给予你强烈的心理暗示，为此，我还强行调动最后的「剧本」，让你的读者也提出真实性问题，我知道你是一个悬疑作家，追寻真相胜过你的生命，而你一旦怀疑这个世界，信念就会慢慢崩塌，「主世界」也会出现巨大的漏洞。
眼见「主世界」要崩溃，陈继川当然不忍多年的计划付诸东流，他一定要留住你，尽力修复「主世界」，让你永远呆在这里，然后计划可以不断进行下去，而他不知道的是，就算我背叛了他，还有我安插在他身边的线人。
后来就是你看到的，陈继川要让你做出选择，线人告诉我，他让你做出的选择有多么卑鄙：
要么修复「主世界」，让你继续留在这里；要么让你恢复正常，前往所谓的「正常世界」，可我知道你压根不可能真正回到属于你的真实世界，其实这个所谓的「正常世界」就是备用的「次世界」。
我调用程序，发现这个世界远远不如「主世界」那么完善，什么都很单一，只能基本上维持正常运转，徐昂遵从了陈继川的遗愿，让手下将你送往这个备用的「次世界」，他们竟打算将「次世界」进行完善，替代「主世界」让你继续做小白鼠。
虽然我控制了这里的一切，但为时已晚，我没有更改权限，只能查看，就算我要挟他曾经的部下也毫无作用，而唯一的办法就是寄希望你能像之前那样，找到「次世界」的漏洞，我等了很久，而你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及时脱离了「次世界」。
所以，最后我必须让你做出最公正的选择，宇慎，你准备好了吗？”
说完，他的目光有些悲伤地看向我。
“我要做出怎样的选择呢？”问出此话时，我有一种非常糟糕的预感。
“你是想继续活在这虚幻而美好的幸福里，还是接受那残酷无比的现实？”
“我...”
我正要回答时，只见两道熟悉的人影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们分别是苏晓晓和苏震通，不，准确来说是「Su-xx」与「Su-zt」高度仿生机器人。
只见他们已经完全恢复成了人的样子，和正常人几乎没有任何区别，要不是我看了提案报告，可能还被蒙在鼓里。
苏晓晓一脸忧伤地望向我，她抓住我的胳膊，语气尽是忧愁的说道：
“慎，我们回去好吗？我们继续过那种幸福快乐的日子，一生一世好吗？”
在这瞬间，我回忆起我们过去快一年的点点滴滴，曾经经历的冒险，她带给我的鼓励和安慰，她总是在我的生命遭受威胁时的奋不顾身。
此刻我有些心软，随之而来的是意志的动摇，我曾经有想过这一切都是梦的话，千万别醒来。
可一想到马博渊的话，我不禁有些愤怒，我被当做小白鼠被无死角的监控，实验，这和奴隶有什么区别？
看见苏晓晓楚楚可怜的眼神，我在幻梦和现实之间反复徘徊，一时间下不定决心。
见我犹豫，马博渊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
“这两个机器人陈继川已经修复好了，是我特地带来见你的，我说过必须让你做出最公平的选择，因此无论是虚幻还是现实，我必须要把所有的条件都摆出来，让你的选择变得更加清晰。说来讽刺，「Su-xx」号竟然是根据你潜意识中最完美的女性形象构造出来的，你觉得在你原来的真实世界中，会有这样完美的女孩喜欢你吗？”
马博渊的话突然给我一种强烈的刺激，是啊，像我这样的失败者，现实中会有这么完美的女孩喜欢我吗？就算我一直在这个虚伪的「主世界」中活下去，我会心安吗？就算沉浸在这种虚假的幸福中，最终也只是隔靴搔痒，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是只要我继续怀疑，哪一天信仰崩塌，这个「主世界」还是会出现漏洞。
“如果我选择继续留在这里，你们会修复「主世界」吧？”
马博渊摊了摊手，微笑着答道：“当然，我完全尊重你的选择！”
“万一哪天我又信念崩塌了，这个世界再次出现漏洞呢？”
“你放心，既然我接替了陈继川，肯定会在第一时间修复，尽量不会让你察觉的，当然你要明白，「主世界」的整个计算系统是建立在你的大脑之上的，你的意识出现混乱，世界出现问题在所难免，所以你一旦选择留下，就不要再怀疑了！”
我很害怕另一个选择，但我必须知道真相，我相信马博渊一定会告诉我，犹豫许久，我才鼓起勇气问道：
“那另一种选择呢？”
他微笑的表情突然变得极为严肃，隐隐间还浮现出一丝阴郁。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会全部告诉你的！”
我深吸一口气，想到该来的始终都逃不掉，无论真相有多残忍，我都必须接受。
“你说吧，我做好准备了！”
“你知道「缸中之脑」吗？”
“我知道，就是把人的大脑取出来，放在培养皿中，并且不断给大脑传递电信号，让大脑产生意识，以此来模拟现实！”
“你说的很对，「缸中之脑」是希拉里·普特南1981年在他的《理性，真理与历史》一书中阐述的假想。实验的基础是人所体验到的一切最终都要在大脑中转化为神经信号。具体内容是：假设一个疯子科学家用机器将一个大脑从人体取出，放入一个装有营养液的缸里维持着它的生理活性，超级计算机通过神经末梢向大脑传递和原来一样的各种神经电信号，并对于大脑发出的信号给予和平时一样的信号反馈，则大脑所体验到的世界其实是计算机制造的一种虚拟现实，则此大脑能否意识到自己生活在虚拟现实之中。”
听到了他专业的回复，这也终于印证了我最坏的猜想，我有些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内心充满无尽的悲哀问道：
“真实的我...该不会...只剩下一颗大脑了吧？”
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他还是长长地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差不多，但你的情况比那好一点，除了大脑，你还保留了一对眼球，一颗心脏，一侧肺部，一条脊椎和一节气管，至于你的躯体，在一起意外中全部毁了，我们拼尽全力才保留下你这些完好无损的器官。”
听到这样的结果，一瞬间我身体的力气似乎全部被抽空，我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缓了半天，才艰难地继续问道：
“那你们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死？”
“因为你签署了遗体捐赠协议！”
说着，马博渊的手中突然多了一叠白纸，我仔细查看，最终签名处的确是自己的笔迹无疑。
“我怎么不知道？”我无比愤怒地质问道。
问完，马博渊大手一挥，我突然想起了进入七月前的一段往事。
那时我还没辞职，在下班路上，我看到了献血站，当时只要献血就能获得丰厚的礼物，正是那时献完血后了解到遗体捐赠，我想到这是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
如果哪一天，我死了，我的遗体或许能够为科学事业做出贡献，但我永远都不可能想到自己真的遭受意外，遗体被用来做了这样的实验，更可怕的是我竟然保留了记忆和意识。
“我们删掉了你签署遗体捐赠和遭受意外时前后的记忆，所以你当然不记得！”
“为什么，为什么他妈的要选择我当这个「实验体」？”
“其实整个「鲸脑计划」是一个巨大的「缸中之脑」，我们选择过很多个捐赠者的大脑，要么活性不够，脑死亡得很快；要么活性较高，但是意识微弱；在两者都具备时，又无法接入「超能量子计算机」；就算上述条件都具备，人物原本的性格又不太合适计划本身。而你是我们准备放弃时，所碰到的最好的「实验体」，你有一颗几乎完美的大脑，而且生前还是一个悬疑作家，这与计划中「解密」需求关联度很高，而令我们没想到的是你竟然真的完成了计划中的所有任务，你作为「实验体」简直是万里挑一，陈继川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你？”
“所以你们在我身上实施了这个可怕的计划？”我无比震惊地看向他。
“凭心而论，这个计划对于你来说真的可怕吗？作为悬疑作家的你，难道不渴望这一个个离奇而又刺激的故事？”
一时间我有些语塞，回想起当初开始执行任务时，那种种冒险的确令人兴奋，还有解开谜团之后的满足得意之感，这也让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就算这全都是模拟，为什么我开始作为人的全部特征没有被模拟出来？”
“你的大脑虽然能够完美契合「超能量子计算机」，但开始还无法完全模拟出你的感官，情急之下，我们只能改变策略，将五感和部分身体特征作为「碎片」奖励，这样在测试的同时，我们可以拥有更多时间，还能根据情况及时调整，因此第一阶段成了「身躯篇」，为此，根据每一种身体特征，我们招募了相应的「异常体」，量身打造特定的「剧本」！”
我心如死灰，最终的选择在我心中已有答案，现在是最接近真相的时刻，所以我必须搞清楚一切，不留遗憾。
“在遭遇了那些「异常事件」后，我已经见识过很多非科学的现象，按理说像我这样的怀疑论者，早就严重怀疑世界的真实性，在解除系统之前，这个世界为什么没有出现大规模漏洞？”
马博渊思索了片刻，才回复道：
“可能是因为你的人生那时有既定的目标，在任务尽头还有你期待的真相，这个时候的你只想着达成目标，无暇顾及其他，而你一旦达成任务，实现梦想，目标感就会逐步丧失，你会陷入空虚，加上之前遗留的心理创伤，会胡思乱想，这是我能想到的解释，不过你比我更清楚，这与你的主观意识有关，或许你之前怀疑过，不过这种怀疑并未造成信念崩塌！”
“还有一点，我现在所看到的，感知到的，究竟是怎样的状态，是完全模拟的吗？我为什么能够看到你们发生内乱，为什么能够看到陈继川死在我面前？”
“其实你的感知并不是纯虚拟的，你的大脑连接着「超能量子计算机」，计算机通过电路链接传感器，而传感器覆盖了整座实验楼，其实所有的场景都发生在这栋楼里，这里发生的一部分事情你可能感知得到，我们建立了粗糙的「实物模型」，模拟天空，城市，各种真实场景，当然人物特征模拟难度较高，所以我们这才直接招募「异常体」还有「一般人物」，举个例子，如果说「实物模型」和实际上的人是科幻电影中的道具和演员，那么你能感知到的更细腻的真实生活场景则是电影中的「特效」，简单来说，是我们拍了一部具有高度「互动性」的特效大片，然后用计算机转化成「电信号」，传回你的大脑，根据你大脑的决策，我们再生成相应的「剧情」和「场景」。”
我叹了一口气，大致明白了其中所蕴含的「虚拟现实」技术。
“你们的技术简直超过了我的想象，以至于让我完全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马博渊目光深邃地看着我，他黑色的瞳孔微微扩大。
“就算你是一个正常人，生活在正常世界，哪有什么绝对的真实或者绝对的虚幻，眼见未必为实，想要严格区分，不过是你的执念，所以我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你了，相信你没有什么疑问，你该做出最后的选择了！”
我狂躁不安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如果不是他们救下我，保留我的大脑，我早已经化作死亡的虚无，不可能有这些魔幻的经历，但现在，我该安息了！
“嗯，我决定好了！”
马博渊来到我身边，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摊开手，只见一红一蓝两个巨大的按钮浮在半空中。
“这是「虚实碎片」，也是最后的第22块「碎片」，红色代表「现实」，蓝色代表「虚幻」，你只需要按下按钮，就能做出最后的选择！”
我咽了咽干燥的嗓子，问道：“假如我恢复原状，你们会让我安息吗？”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答道：“我们绝对会尊重你的选择！”
我伸出有些沉重的右手，朝红色按钮摸索而去。
“慎，不要，不要选择红色好吗？跟我回去！”
我回头望去，只见苏晓晓梨花带雨，此刻我对她的情感万分复杂。
马博渊双手搭在苏晓晓的肩膀上，说道：“不要影响他做出选择！”
只见苏晓晓期待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失去光泽，我知道马博渊肯定会为了选择的“公平性”而关闭「Su-xx」机器人的「指令」。
过去的记忆开始疯狂涌现在脑海中，酸甜苦辣，思绪万千。
我尽力不去回头，不能自己产生丝毫犹豫，果断按下了红色按钮。
只听见一阵沉重的啪嗒声，周围的一切都在蜕变，白色墙壁开始剥落，周围的人慢慢散作齑粉，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镜面和充满玻璃容器的世界。
而我的四肢、躯干、皮肤、内脏也开始蜕下，化为白色的如星光般的粉末，消散在空气中，透过对面的镜子，我看见一颗大脑，一对眼球，一颗心脏，一侧肺部，一条脊椎和一节气管...
这就是现实的我吗？
我残存的器官泡在一个器皿中，我的大脑连接着各种电极，电极延伸出庞杂的线路，线路牵出去，纷纷通往一台巨大的计算器，上面闪烁着各种颜色的光点，这些光点一明一暗，就仿佛人的呼吸。
而我的气管一处连接着一根管子，通往另一个密封气体罐，肺部因此有节奏地收缩着，它还在工作，继续为大脑提供氧气。
我的眼球不能转动，但仍能看清视角范围内的一切。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走进来，张了张嘴唇，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我根本听不到。
他望着我的大脑半天时间，缓缓鞠了一躬，走向器皿的背后。
很快，我的视野渐渐暗淡下去，永恒的黑夜即将抵达…
那就这样，请安息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