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钟磊在继续采访柳远任的时候，许蓉蓉也和几名家长攀谈起来。
“你看所有的父母，现在看到我们来跟你们这样的交流，他们肯定会觉得我们非常不正常，”一个母亲说道。
她所指的“所有的父母”，就是指的是外界的父母，或者是正常家庭的父母。
她继续说道：“我明白，他们一定不会理解我们的。不过，要是换位思考的话，要是他们家里有这么一个孩子的话，他们就不会不理解了。说心里话，我们家里有这么一个网瘾孩子，我们家无宁日！真的是这样的，日子都没发过了！我之前对朋友说，我杀人的心都有了，不是杀孩子，而是杀我自己，因为杀孩子我舍不得，我就只能把我自己杀了，然后眼不见心不烦！”
叹了口气之后，这位面色黝黑，神色憔悴的母亲继续道：“到了这种地步，我们已经无法忍受，我们只有病急乱投医了！只能这样了！”
旁边一个父亲附和道：“真的就是这样的！甚至都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说着，在场的家长们都是一阵叹息。
那名母亲接着道：“那么，咱们国家你说有哪个地方，能让我们去呢？有哪样一个地方，能接收我们的孩子，帮他扳正自己的人生呢？我是说除了监狱之外，你说是不是？”
“是啊，这孩子再不教养，再不送进来，就进监狱了。有的家长说，他们家孩子送进来，觉得没有作用，但是孩子和孩子的情况也不一样，不能强求。”
“去年不是有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拿菜刀把妈妈砍死了吗？”一名家长又提起了这个例子。还有的家长提到了之前离家出走、碰上毒贩而成为植物人的潘莉莉和丁凯和。
许蓉蓉点头表示理解，问众位家长道：“可是，我们也听说一种议论，认为父母让孩子这样接受治疗的话，是不人道的，你们怎么看？”
另外一名长头发的母亲说道：“不是的，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啊？我觉得这才是人道！把孩子救好了，变好了，这是不是人道？”
这时，钱父走过来说道：“把孩子变得精神了，或者说，是变得正常了，这才是人道！”
“对！这不是人道，那还什么叫人道？”林母也走过来说道。
“可是，有人觉得说，目的是正确的，”许蓉蓉道，“但是这个手段……”
“那有什么好问的？”一个父亲说道，“谁有什么好手段，你拿来啊！”
“这已经是无可奈何了，这是最后的办法，”那个说话逻辑清晰的母亲又道，“小记者啊，你以为我们这些家长是送孩子来受折磨的吗？不是的，如果能让孩子不受折磨，也能治好，那你告诉哪里行？我们立刻就带着孩子走！”
她顿了一顿，接着道，“在把我儿子送到这里之前，我带着孩子去过很多地方，别说花州精神病院去过，就是上洋医院，首都医院，我们都走过！”
“上洋和首都的医院怎么说？”一个父亲好奇起来，“他们也没有办法吧？”
那母亲点点头，又摇头说道：“是啊，没办法！人家说了，现在他们连网瘾究竟算不算精神病都没有搞清楚！说真的，他们也不觉得……”她的声音忽然一低，“电击，”然后才恢复原来的音量，“……是科学的。他们追求严谨，说要再观察几年，看看网瘾是不是精神病。是啊，他们医生可以再观察几年，但是几年之后，我儿子已经都成了魔鬼了，都把我们气死了，或者他自己被警察抓进去了！那还有什么用啊！他们能等……”
很多家长都接话道：“……我们孩子不能等啊！不错的！”
钱父叹气道：“哪个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骨肉啊！就说打吧，孩子要打，我自己能打，我可以打，别人谁敢碰我孩子，我肯定要拼命的！所以说嘛，不到最后一步，谁愿意走到这一步？要是没有柳校长这所学校，我们这里众位家长一定一个个的都心理崩溃了！”
家长们再一次纷纷点头。
听着家长们的话，许蓉蓉只问了一个问题，让很多家长们一时间噤声，又各自摇头叹息：“那么，电击这种疼痛刺激，是不是行为矫正治疗当中必不可少的手段呢？”
半晌之后，钱父叹息道：“我觉得……反正这种方法管用。”说着，像是要肯定自己似的，点点头。
“嗯嗯！”大多数家长也都是点点头，看得出来，他们的认可多少充斥着无可奈何，似乎想说，外界觉得他们将孩子送进这里的想法匪夷所思，而他们也觉得自己承受了太多的委屈。
钟磊和许蓉蓉他们都感到，这里的孩子们也不是怀抱着对父母恨之入骨的恨意，父母对待孩子也是心疼加无奈，双方其实都在爱的歧途中越走越远。
“那你们知道赫尔辛基宣言吗？”许蓉蓉忽然对家长们问道。
所有的家长，包括那个表达顺畅，口齿清晰的母亲，都是茫然愣住。
“什么宣言？赫尔辛基？”家长们纷纷交头接耳，“赫尔辛基是……荷兰首都？”“是芬兰！”“哦，对对，是芬兰的！”“不过宣言是什么玩意？”
一个个好奇的目光都看向许蓉蓉，许蓉蓉已经拿出手机：“赫尔辛基宣言就是世界医学协会赫尔辛基宣言，它是一份制定了医学研究的道德伦理宣言，它规定了患者的知情权，**权等等，可以说，它规定了医学领域里医生对待患者的底线。虽然不是某项有强制力的法案，但是却是应该是每一个从医职业者心中的道德准则……”
“小姑娘，这和我们有啥关系？”一个粗粝的父亲问道，“你就直接说就行了，伟大的柳校长和这什么……什么基基宣言有啥关系？”
“宣扬当中有不伤害原则，知情同意原则，合法性原则，等等，这些原则，应当是每一个从医者的伦理底线……”
“第一，”那个粗粝的父亲打断道，“伤害不伤害的，别人说了不算，我家孩子要不是送到这里，我们村就死人了！还什么不伤害原则？第二，知情同意，我们知情了，也同意了，够了。第三，你说的合法性是什么意思？有病看医生，哪里不合法了？”
这一次，粗粝的父亲咄咄逼人地问，虽然家长们都没有附和，但是也都看着许蓉蓉，觉得这话很对，“是啊，哪里不合法了？”
许蓉蓉道：“DX-2A型抽搐型电休克治疗仪是非法的，这一点，你们之前知道吗？”
有些家长们已经知道了，有些家长不知道，“非法的？”“没听说过啊！”“总之，有没有用？我们国家的法律我觉得不公平，有的时候屁用没有！”“就是，要是当年那座村庄的村民遵纪守法，哪里还有改革开放了！”“我们国家的每一项进步，都是从不合法开始的！”“我就看效果，效果有用就行！”“我听说，伟大的柳校长已经不再使用了，那个型号的电击器的确被封了，不让用了，现在用的都是特别安全的！”“那就行了嘛！”
许蓉蓉听着家长们的话，心中暗暗叹息：“反正都是你们自己的孩子，你们说得算吧！”
晚饭后，孩子们和家长们再一次在大教室里相对而坐，因为钟磊想问一些问题，并且希望在双方都在场的情况下提问。
“有些问题我想请教一下。”钟磊站在楚河汉界上说道。这时昼长夜短，太阳犹未落山，教室里开着灯，无论孩子们还是家长们，每一张脸都清清楚楚，这些脸庞或者迷惑，或者木然，或者凝重深沉，或者心不在焉……
钟磊面对着家长区，继续说道：“我想知道在座的家庭当中，曾经对孩子使用过暴力的，请举一下手。”
家长们稀稀落落地举起手来……但是手越举越多……
没有没有举手的家长。
“好的。”钟磊示意，让家长们把手放下，“那么，对孩子有过过度溺爱的，也请举一下手。”
手掌又稀稀落落地举起来，十分之九的家长再一次举手。
“好的。——因为以前过于忙于自己的事情，而不顾及孩子的，不管是什么原因，请举一下手。”
手掌再一次举起了一片。
“好的。——因为夫妻之间的关系不好，而发泄在孩子身上的，请举一下手。”
手掌举起了一小片。
“在以往有过不尊重孩子的独立人格，在言语当中刺伤孩子的，这样的行为经常有的，请举一下手。”
手掌举成了一片云。
“作为父母不懂得该怎么去跟孩子沟通的，请举一下手。”
全体举手。
“在曾经的观念当中，认为孩子是属于自己的，所以可以随意支配的，请举一下手。”
手掌举成了一片云。
“最后一个问题是，在上述所有的问题当中，你们认为家庭里面有问题，跟孩子现在出现的这些问题，有关系的，请举一下手。”
没有人不举手。
“谢谢大家。”钟磊转过身，面对着孩子们，“我有几个问题，像请教一下各位。你们也可以用举手的方式来表达一下你们的意愿。我想知道，在你们以往的想法当中，认为父母不爱你们的，请举一下手。”
十分之九的手臂高高举起。
“认为自己的家庭关系当中，存在严重问题的，请举一下手。”
手臂举成了一片云。
“好的。认为父母只顾着自己的事情，而不管自己的，请举一下手。”
十分之八的孩子们举起了手掌。
“认为自己曾经因为跟父母的关系而受到伤害，并且比较严重的，请举一下手。”
一大半孩子们举起手来。
“那么曾经在家庭当中，遇到过暴力的，请举一下手。”
没有没有举手的孩子。
“认为自己在家庭当中非常孤独的，请举一下手。”
没有没有举手的孩子。
“有过自杀念头的，请举一下手。”
十分之九的孩子举起了手。
“认为自己非常想跟父母沟通，非常需要爱的，请举一下手。”
没有没有举手的孩子。
“好的，谢谢。最后一个问题，就是你们认为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网瘾，或者其他的什么瘾，跟家庭当中存在的问题有关的，请举一下手。”
没有没有举手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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