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这年七月份。
大秦帝国在风雨中飘摇。
大秦帝国三十六郡，大部分已反叛。
叛军已立小牧童熊心为楚怀王，楚将项梁率十几万大军，正与秦将章邯对峙。
秦二世胡亥躺在秦宫中特制的大号摇篮里，由几位如花似玉的宫女，荡着摇篮，哼着小曲，哄着入睡。但凡二世胡亥梦中惊醒，就有宫女安慰说：“陛下乖！不是大反贼，是小毛贼！章邯将军已然所向无敌！”
二世胡亥在甘泉宫观看摔跤和滑稽戏，有时莫名哈哈哈一笑。
二世胡亥，脸色苍白，虚若无力的手掌，似妇人一样修长。
二世胡亥，恶梦连连，连朝会都免了，群臣已多日不见，唯有中书令赵高，一天来个十七八趟。
“陛下大喜！”赵高见了二世慌忙跪下磕头，双手捧上卷宗，“召供了！谋反坐实！”
胡亥拍拍胸口，苦笑道：“总算有一件喜事！非赵卿，几为丞相所卖！”
赵高年约五旬，生得面目和善，唯在严肃时，眼角透出阴冷与杀机。
中书令赵高朗声奏道：“托陛下洪福，此贼已败，敌寇必败，我大秦千秋万代一统天下！章合已击败群寇，陛下高枕无忧矣！”
二世胡亥盯着趴在地上的中书令赵高，说道：“丞相与叛贼内外勾结，非赵卿，朕几为丞相所卖！朕要赏你！”
赵高谗眉说道：“陛下先处置了此贼，再赏微臣不辞！”
二世沉吟迟疑道：“他毕竟辅助先帝，一统天下！”
赵高叩首应道：“陛下，我大秦以法治国，以兵夷灭六国！违法必究！谋反之罪，当诛九族！”
二世沉吟片刻，自丞相下狱，已派人招三川太守来对质，使者皆言其反。
二世胡亥，用白无血色的手，捻着笔杆，在奏简上批一了个红色的“准”字，然后掷笔在案几上，不复再言。
“陛下有旨，诛灭九族！”
一日，咸阳东市，天将午时。秋日的阳光，毒拉拉地照着大地。
刿子手扛着鬼头刀，面目狰狞，望着刑场上一干人等。监斩台上，坐着监斩的御史，面无表情，日晷处，随着太阳的移动，记时的竿影移动。
刑场周围，零星站着看客。多是些老弱病残，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形容枯槁。间或有几个壮年男丁，要么拄着拐扙，要么空着衣袖，麻木写在脸上，紧抿着嘴。
刑台上牵着一干人等，手上有铐，脚上有镣，约有百十号人。为首是一皓发长者，身上囚服布满或深或浅的血渍。裸露的肌肤，疤痕叠着疤痕，显然是受过严刑拷打，并且不只一次。其余犯人，有男有女，有长有幼，不一而足。
“爹啊！“
“孩子。“
其中一位壮年囚犯，望着皓首老人，向他身边挪了挪，这么一动，脚镣丁当丁当响。
“找抽呀，你“，看押的狱卒，抬手就是一鞭，“叭“血肉在空中翻飞，“啊“惨叫激荡着空气。
“别，将死之人，何必与他计较“另一狱卒劝道。
“你简直禽兽不如！“长者，怒目而视，眉宇之间，自有一股气势，直压过去，他的虎威尚存。
狱卒后退一步，没敢顶嘴，小声嘀咕：“你当你是谁！囚犯，死牢里的囚犯！杖责一千的囚犯！还当自己丞相呢！午时三刻，就取你狗命。哼！”
这个死囚犯，正是李斯，大秦帝国的丞相，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时正与族人、少数没散的门客一起，等着受刑。
李斯长叹一声，揽过壮年男子，望着他受过刑后伤痕累累的脸，心疼地问：“来儿疼吗？为父被诬谋反，诛灭九族，拖累尔等，你恨父亲吗？你恨生在李家吗？”
李来泪流满面，趴在地上咚咚咚磕头，泣道：“父亲，早不痛了！父亲，您之忠心天日可表！你辅助先帝荡平六国，一统天下，位居宰相，人臣之位已到顶点，您怎么可能谋反！反贼陈胜，乃一耕夫，虽然阳城与上蔡相邻，哥哥李由怎可能与之相交往！父亲，这都是赵高那狗贼，为了图谋丞相之位，排除异已，栽脏陷害！父亲黄泉上，儿子陪你作伴，不孤单！“
李斯搂着李来放声大哭，哭罢说道：“人之贤不肖辟如鼠矣，在其自处耳！当年，我学成将西入秦，你师公荀卿，临别拉住我的手，说：物禁大盛，物极则衰。我不以为然，是以没能及时抽身。你再看一看范蠡，功成身退，泛舟而去。我悔不当初！“
李来泪流满面，心下悲怆，胸意久久难平，他使劲吞咽下口水，温柔地说：“父亲！由俭入奢容易，由奢入俭难呀！且人性如此，人之登高踩底，趋炎附势，得势门庭若市，失势门可罗雀，纵想功成身退，及早抽身，问天下几人可做到？父亲，你如抽身早退，恐怕那时我也不肯，在您的荫蔽下，多少人奉承我！“
李斯目光呆滞，双眼直勾勾望着天空，蓝天白云，飞鸟滑过，他思绪万千，叹一口气，说道：“事已至此，唯死而已！我愧对先帝，先帝征战半生，方才平定天下，巡狩数次，方稳万里河山！我死之后，赵高终不可制，大秦帝国完矣！“李斯遥向秦陵哭道：“先帝！老臣有愧呀！”
李来呆坐着，摸着脚上镣铐，身后的刽子手，提着鬼刀，上路酒已经备下。
蓝色的天空，白云无情地飘去，街边的树叶，哗哗作响，起风了，吹在身上，居然有凉意，一种从脚底升起的寒冰一样的冷。
“午时三刻，行刑“
一声令下，刿子手，举起鬼头刀，日光下，一道道闪光，就要落下。
李来大叫一声：“爹，好想你带着我和哥哥，牵着咱家黄狗去上蔡东门外，追野兔。爹，来世还做你儿子！“
李斯嘴唇干裂，胸中忧忧难平，扬天大笑，笑呗，对着李来说：“儿子，带着你和你哥，牵着黄狗，去城东门追兔子，是爹最美的时光。“
李斯忽又呆住了，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思绪又飞到千公里外的上蔡，飞到那曾经的过往……
楚顷襄王十九年，公元前280年。
一个秋末，在虎会郡上蔡县东门边的官道上，急冲冲走过一位儒生。这位儒生，年约五荀，着儒生穿服，宽大的衣袖，在脚步匆匆中，飞舞着。他背着一个包，额头上浸出汗水，他边走，边抹脑门的汗。
路边是秋收过的田野，一些庶民在耕作之余，坐在树荫下，谈天说地。
“秦军真是虎狼。武安君白起哪斯，坑了赵国2万兵士，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
“秦将司马错，从蜀国迂回，偷袭我大楚，吾皇居然割了，汉北，上庸给他。“
“屈原屈大夫在日，还可以为争，屈大夫流放之后，他们居然除了割地就是割地。“
“仔卖爷田心不疼。“
“嘘，莫论国事，我等劳力者事于人，这种大事让吃肉的人去操心。“
儒生并未停下的意思，只是放慢了脚步，听庶民们讲些什么，再往后听，就是些老黄历了。儒生就加快步伐，他心想，再赶几里路就到李家庄了，到了李营那里，自然有好酒好菜招呼。
儒生约莫走了一泡尿的功夫，到了李家庄。他来过很多次了，自然熟门熟路，再说了，李家庄又不大，百十户人家，大都茅草屋泥围墙，木栅栏院门，院子里散养着鸡鸭鹅，有个别人家，养着看家护院的狗。李家庄，独有一户，弄了一个大院，盖有二层小楼，院墙是烧制的，大门红彤彤的，带着年久失修的尖埃。这就是李营家。
儒生知道，李营家，祖上是为蔡侯掌管金玉的匠作大匠，自楚王灭蔡，已历五世，到李营这代，也就快没落了，但祖辈积下的家业，还立在这里。
儒生到了门前，咚咚咚，砸门，过一会儿，一个仆人，开门探出头来，一看认识，忙施了一礼：“王博士近来安好，哪阵风把你吹来，家主正念叨你老呢，快，里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