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流血你难道不曾心生逃避？这畏惧难道不让你心生向往？”
面对姬正的质疑，男子依然奇怪道：“为什么要向往畏惧？”
看样子是有些深奥了。姬正想了想，换了种说法问他：“那你可曾记得在平时呼吸空气的感觉？又是否记得割下自己的肉的瞬间，涌现的感觉你想要吗？或者说哪一种才是你想要的？”
“快乐。”男子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快乐来之不易，这是对我们唯一可以和诸位的大人们一样享有的东西，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所以我们才珍惜，想要远离，却又想要靠近。”
“朋友……”姬正费尽力气，擦干湿润的眼睛，说：“快乐是谁都可以拥有的，不需要你付出什么，也不需要逃避。你……你可以试着去体验一下，你所谓的痛苦。你看你会不会爱上它。”
男子挠了挠头，好像很困扰的样子。
“说了那么多，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嘛，为什么一个劲要我自残？”
“朋友，我来自充满痛苦的世界，我是你的同胞。”
他闭上眼睛，不敢再说话，因为他怕自己控制不住眼泪。
一万年以后，有的人纸醉金迷，享尽荣华富贵，却也有的人，连自己是谁都已经忘却了。
假如一个人活的连人样都没了，那还是人吗？所以他想唤起这个男人身为人的信念和意志。
——
男子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是个简陋的洞穴，但是是主人亲手做出来的，而且距离主人的居处很近，所以这也是一种殊荣。
洞穴的里面空荡荡的，就放着几件必备的东西。一堆草叶堆在那里，叶子已经失去了光泽，皱巴巴的压在一起，那就是他的床。
屋里有一种发酵的血臭味，地上东一摊西一摊的，都是他曾经割下肉时流的血。
男子跨过凌乱的血迹，在床上坐下，慢慢地伸出腿。
他屏住呼吸，伸出手小心把缠在腿上的树叶轻轻摘下来。腿上的伤口直见白骨，发黄的肉食坏死的标志，黄色的黏液沾在伤口和树叶上，被拉的长长的，还能闻到一点说不上来的闷臭味。
“哈……哈……”他大口呼着气，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颤巍巍从身下随便抽出一张树叶，轻轻盖在腿上，用草叶搓成的绳子从两边将其扎住。
如此往复，还有五六个需要包扎的地方。
可是包扎了两个地方，他的手一不小心就忍不住叫了起来，颤抖的手不小心戳到了伤口里，刻骨铭心的感觉让他在地上直打滚，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这种兴奋，这种该死的高兴，为什么会如此的让人不想触碰？
以前从没有过这种经历，这种被主人命令割下自己的肉的时候。但这叫声，明明和他的父亲被吃下去的时候是一样的。
男子看着从被树叶包住的地方慢慢渗出带着脓汁的鲜血，他不经想起来父亲。他当时是什么感觉？也会和他一样，想要将这喜悦抛却吗？
也许不会吧？毕竟父亲的喜悦很短暂，只有短短一瞬。而他的不一样，这份感觉，伴随着他的每一口呼吸、每一个动作起伏，每一分每一秒，都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沉重地让他难以喘息。
阳光找了了进来，像是涨潮一样慢慢地逼近，男子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了缩。阳光，照在上面会更不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洞穴的门口有人影闪现，赤身裸体的女子走进来。
她是他的妻，也一直被喊做妻，不过他是从她的肚子里生下来的。但那有什么呢？他们只是食物，生下来就只有两个任务。被主人吃掉，还有为主人生下可以培养的食材。
妻从地上捡起刀递给他。“该让那个人吃饭了。”
男子抬起头，眼睛对着刀尖，沾满尘土的刀身上，血液还未干涸。
“怎么了？”
“你说……我会死吗？”男子问。
“说什么呢。我们都不会死的。”女子平静道：“因为我们是要被主人享用的。”
“也对……”男子接过刀。
右腿，那里他还有一小块腿肉，可以割下来。
满是缺口的刀刃放到腿上，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颤抖。
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了他的心头，让他的心都在颤抖，像是放弃，又像在呼喊。
这种感觉他不懂，父亲没教过，主人也没有。
得割下自己的肉的瞬间，涌现的感觉你想要吗？
那个人的声音从他的脑海里想起来。
“想要吗？”男子呢喃道：“我没想过啊……”
……
然后他又来了，带着自己从身上割下来烤给姬正的新鲜烤肉。
“不用再割下你的肉了。我要是吃的话，早就吃了。”姬正轻声说。
“为什么？你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姬正歪过头，哪怕是黝黑的肤色，也掩盖不了他此刻的苍白，鲜血，他流了太多，再这样下去，他肯定比姬正还先死去。
“因为你是我的同胞。”
“为什么？妖族的大人不也经常吃自己的同胞。”
“人不一样，再凶恶的人，也不会想吃自己同胞的肉。”
“那要是死了怎么办？岂不是很可惜？”
姬正很满意他会有这么多疑问，这才好啊，这证明他已经开始想知道，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了。
“死了就埋起来，朋友，人是不会自相吞食的。我们有自己的尊严，我们不是任何人的食物，我们的同胞，是活在一起的伙伴，也是受有养育之恩的亲人，我们和他们活在一起，才会开心，他们死去，我们会伤心，这一切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时候，他们也会有和我们一样的表情。”
姬正微微笑道：“你可以多待一会儿，我能多告诉你一点，你的故乡的事情。”
“故乡？那是什么？”
“就是你的祖先生活的地方。这里不是你的故乡，你生下来的地方也不是，那里是妖族的故乡。你的故乡一个全是人的地方，那里你只有朋友，没有主人。你有自由，没有痛苦。”
……
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无论是故乡，还是衣服，或者钱，对于他来说，这些都是崭新的东西。他没听说过，他的祖先也是。
他们的世界没有那么多东西，只有活着和被吃，多余的，都不知道。
姬正很耐心地告诉他一切，他知道的不多，但对于这个男人来说，他讲述的世界，已经让他感到眼花缭乱了。
可以显示人的板子，食物放进去就能弄熟的铁坎，还有可以和几千几万米外的人说话的叫做手机的砖块……
他想尽一切可能地激起这个人对属于他的世界的向往。因为他对这些人心怀愧疚，打造一个三族可以共存的世界，这曾是天道师放下的豪言，可是过了一万年，居然还有人被妖族饲养，沦落到如此境地，而他们天道师一脉却丝毫不知，这不是他们的失职吗？
几只妖怪看着姬正和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笑的那叫一个开怀。
“看见了吗？那只家畜居然在向天道师打听人的世界。”
“搞笑，就他那样，还想回家不成，回了人类的世界又能睡到哪里？猪圈吗？”
“哈哈哈哈……”
……
——
大军浩浩荡荡来到了炎狱洞前，所谓炎狱洞，其实就是一个埋在平原地下的火山，长达近千米的裂缝蒸蒸冒着黑烟，飘上天空，倾城甚至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浪。
那里就像是炼狱之门，驻扎着漫山遍野的妖怪。
敌人已经发现了他们，毕竟是几万妖军，这个数量是没法隐藏的，但他们却没有主动进攻。
因为光从规模上看，敌人的数量虽然比血海或者断崖的少了很多，却依然是倾城他们的一倍以上。这还是光看数量，真要是开战起来，敌人的那些万年老妖比他们多得多，就又是质的差距了。
倾城直视着前方，黑色宫装随风摇摆，异色的双眼里看不见是有担忧还是恐惧。
“还没找到姜小姐？”
龙龟点头道：“是的。不过也不确定是否是让敌人抓住了。”
因为烛龙不在，眼下南国的妖兵就由他代为掌控。
“那行吧，直接杀下去，主人是不是在那里，冲进去就知道了。”
天上的乌烟久久不散，就像是厄运扭曲在一起，遮住了天上太阳。
她回头，金色的眼睛在缭乱的发丝下若隐若现，像是天上的太阳，让周围妖怪心生震慑，不敢直视。
甚至有万年老妖在内心揣测，倾城莫不是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天赋？不然仅仅是数千年的道行，为什么会散发他们都感到心悸的目光？
“诸位，前面就是炎狱洞了。天道师不一定在那里，姜小姐也一样，但我们不得不闯进去看一看。敌人的数量很多，我们也有可能压根充不进去就都死了，你们会怕吗？”
“说什么呢。”有妖怪大大咧咧道：“倾城小姐，你都已经把咱这么大一票妖怪拉到这里来了，都到了门口了还要问咱进去不进去，别吊人胃口嘛。”
周围妖怪哄然大笑。
“这个比喻打的好！”
“肯定要进去的！”
“进去进去！”
……
倾城和自家主人不一样，还是能听懂那句话的某些歧义的，虽然被遮盖的脸上有意思不快闪过，但并未发火。
这些家伙开这样的玩笑，无非是在转移心中的压力而已。
倾城从夫诸背上跳下来，恭敬施了个礼，道：“殷倾城谢过诸位了。”
无论是和她一起追随主人走到这里的同伴，还是南国的妖兵，亦或者各地赶来的妖怪，都是她感谢的对象。说到底，他们集结跑到这里，都是倾城一个的擅作主张，有人肯附和，她必然要感谢。
“喂喂喂，倾城姑娘过分了啊。”
“我们是见识过真正的末日的，因为不想见第二遍，所以才选择了追随天道师。”
“对啊，我们早就把所有的注都压在了天道师的身上，已经没有退路了。虽然确实也搞不懂到底为什么天道师会被抓住，但要救他，肯定不用你说，我们也会去的。”
……
妖怪们的这些话很正经，因为这是他们的决心。
倾城抬起头，道：“正好我与主人一样，不喜欢多说些煽动人心的话。既然大家各自都有了决心的话，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废话了……”
她转过身，骑在夫诸背上，昂声道：“全军冲锋！”
一人始动，大军齐发，巨大的妖怪身一排排先后显现出来，飞鸟掠上高空，喷吐火焰与冰霜。
敌人也同时发动，一时间，大地上满是双方冲锋时踩在地上的隆隆之音，宛如万千战鼓同时擂响，震撼人心。
“喂，你渴望胜利吗？”
倾城顿时警觉起来，左右张望，却没有发现任何踪影。
“别找了，我不想让你看见，你就看不见我的。”
说话的声音很随意，就像是端着高脚杯，一边荡漾着里面的红酒，一边悠悠哉哉说出来的话。
“你知道这场战斗赢不了的。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你们只有死。”
倾城坚定道：“你说的没错。可无论敌人是谁，我都一定会救出我的主人的，你最好别拦我。”
“我当然知道了。我倒是想拦住你，可那家伙，一直以来就只会给人添麻烦，唉，没办法，只能跟着你，顺便搭把手喽。”
倾城瞬间露出敌意来，问道：“胡说八道，我家主人自小到大都没朋友。你想冒充吗？”
说来伤人，但是确实如此，姬正一直以来都是没有朋友的，这一点倾城亲眼所见。这来历不明的家伙冒充和他主人相识，就十有八九没按什么好心。
男子的噗嗤了一声，好像是拍着大腿哈哈笑道：“你这话说的，哈哈哈哈……一语中的，那家伙那样的，有朋友就见鬼了，噗哈哈哈……”
他的声音就像是贴着倾城说的，却又给人感觉像是趴在自己家里，说着玩笑一般嘻嘻哈哈的，让人难以相信。
“不过万一我认识他在你之前呢？”就在倾城想要直接一通攻击逼他现身的时候，那声音忽然口气一转，反过来质问道：“我认识他的时候，要是还没有你呢？”
这……倾城咋心里暗道糟了。她也不是从主人生下来就陪着姬正来着，万一来人是在遇见主人之前的朋友怎么办？
神秘人又话音一转，随意啧啧道：“反正不管怎么说，我就是顺手帮个小忙的。”
“顺便给你留个见面礼。”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倾城忽然听见了身后妖怪的惊呼声。
他们指着天上，大惊失色。
天上降下了火焰。从灰霾的云雾里钻出来，巨大的石头裹着滚滚燃烧，从天直落，像大雨一样倾覆。
敌人比他们更加震惊，因为那些陨石……正对着他们！
“停下！停下！”
倾城勒令大军停止冲锋，哪怕他们只差数百米就要和敌人交锋
轰！
轰！
轰！
……
陨石重重撞在地面，整个大地都在颤动，火焰宛如水一般泼起浪花。
敌人完全被陨石的火雨覆盖，那震耳欲聋的轰隆之音下，倾城他们甚至听不见敌人的惨叫声。
他们被震撼的说不出话来，这该是何等强大的力量，才能直接发动如此浩瀚的攻击？
滚滚热浪铺面而来，但是没有一点火星飘落到倾城这边。简直就像是天罚一般！只针对敌人。
火焰在他们震惊的眼里舞动，整片大地都在燃烧，火海之中，可见有妖怪的影子在挣扎，在哀嚎。水法术刚刚放出，就被灼热的高温直接蒸发，在这宛如炼狱的地方，在里面的妖怪直接经历了绝望的死亡。
“放心，你主人不在这里。不用担心他会被波及。”
神秘人的声音又一次悠悠响起。倾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
他这么强大，绝不会是泛泛之辈，而且愿意为自家主人做到如此，和主人之间也势必交情匪浅。但是，为什么主人从来没提过有这么一个朋友？
“我？我就是个死人。”
男子发出拍拍手掌的声音，道：“反正帮忙就到这里了，后面你们可以去通天石林或者补天地找找看，那什么搞笑的战线我会帮你们看着的。”
“等等！”
倾城出声挽留，但是那男子后面就直接断了声。任倾城怎么说话，都没有回音了。
小狐狸凑过来，小心问：“喂，倾城姐姐，你从刚开始就在一个人嘀嘀咕咕什么呢？”
倾城沉默了很久，最后道：“有个人，帮了我们，是他造就了你们现在看见的这幅场景。”
一众妖怪哑然无语。
火焰渐渐熄灭，那原本几万之数的敌人几乎消失不见，深红未褪的巨石下，横七竖八躺着冒着焦烟的尸体，他们还保持着死前挣扎的样子，触目惊心。
只有很少的妖怪，带着浑身黑烟在远方奔逃，眼看着已经不成战斗力，倾城他们也都没有去追。
小狐狸咽了咽口水，嘀咕道：“妈妈呀，这要是当时砸的是我们，那岂不就是连灰炭都没剩下了？”
他身后的妖怪都一样迷惑不解，不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帮了他们，这实力，未免强的吓人了。